景皑牵着咪依噜的手,一步步登上巍峨雄壮的高台。这座高台是庄跷在累累白骨之上垒起的,作为王国大典的祭台。不过它比起对岸连接天宇的母神山来,渺小得还不如一粒砂子。
“圣女咪依噜,由于您在自由自在的昆明人中长大,您不能深刻体会一个女子,周旋于有着狂热野心的男子之间那种惬意与舒畅。但是今夜您会看到,至阴至柔的女性之美,是如何激发起潜藏于所有男子内心那与生俱来的疯狂欲望的。为防止您逃跑,我还是要用铜链锁住您。”景皑把咪依噜拴好后缓缓步下高台。
一会儿,城内外到处亮起了松明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景皑登上一艘龙舟。
刹时,数百艘乘坐着细腰长袖楚女的龙舟,一起聚拢昆明湖边。舟上的灯火映照湖心,营造出梦境一般美妙的迷幻仙境。景皑抚弄瑶琴,唱起歌来,其余舟上的盛装女子有的伴乐、有的翩翩起舞。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咪依噜忽听得已久违多日的呼喝喊杀声自城外响起。
从火把映照下的绣鹰大旗上,她判断出是堂狼氏部的人马来远途奔袭这座新建的城池。这令她一阵激奋。她猜测他们一定是在堂狼策动暴乱,调走庄跷的兵马,转而来袭击这座空城。
可她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城内的守军丝毫也不慌张;且城门大开。堂狼氏部族的骑兵进城时并未遇到抵抗,而是直接来到祭台下的湖边。景皑也似乎早有准备,仍然歌舞不断。
那些因长途奔走而倍显焦渴和疲劳的堂狼氏人众,惊疑彷徨地立马湖边。所有人都被这梦境里都难于触及的歌舞美景所吸引了。尤其是那漫舞腰身的异域女子所投来的媚眼,更是激发起他们由生存欲望所催生的本能来。
他们渐渐失去了理智,忘记了来这儿的目的,全然不顾已悄然降临的危险,纷纷跳下马,游入湖中,和龙舟上妖媚的女子们喝酒调笑,淫乱取乐。
景皑放浪地扭动着她被美酒和湖水打湿了的妖娆身躯,享受着这场以其邪恶的阴柔之美成就的欲望盛晏。
自西北方向驰来一支楚军,杀入城中。他们来到湖边便纷纷跳下马,摆开阵型;所乘骑的许多战马被累得倒地死去。
他们的箭矢准确地射向湖里的昆明人,而没有伤及湖中的任何一名女子。
大将项雉跳进殷红的湖里,把景皑抱起朝岸边走来:“一接到驿报我就从威楚(今云南楚雄)赶来,看来还是来晚了一步。”
景皑似乎还未从醉意中醒转过来,双手狂乱地抚摸着项雉的面部和胸部:“他们已经喝过了我的蛊酒,是我忠实的奴仆了。你不该让鲜血污染了我的裙袍。”
项雉大笑:“看来今夜我得加倍地补偿您了。哈哈哈哈!”
看着仇人项雉抱着半醉半醒的景皑走入黑暗中去了,这个楚国糜么以其天赐的姿质轻松驾御着生的灵魂和死的鬼神。咪依噜感到头脑里无比凌乱。
雾霭笼罩的肮脏湖面飘满了尸首,湖边到处是无人管顾的战马,这个清晨宁静得出奇。
站在湖边的咪依噜悲凉得直打寒颤。这些天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已击退楚军进攻的白狼氏部,为什么没有组织有规模的反击。项雉能够从威楚(鹿城,今云南楚雄)调兵马回援,说明楚军和白狼氏部的边界相安无事。怎么会这样呢?白狼氏内部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面带倦意的景皑走来,站到她的身边。咪依噜转身对她说:“昨夜来袭的都是父系部落的堂狼氏部人马,而且全都是男子。他们因远离母性光辉所福泽的母系家庭而更注重外在的浮美,忽略了源自亲人血缘的内涵之美。如果昨夜来袭的是母系的白狼氏男女骑兵,他们会有清醒的头脑来判断局势。你是不可能如此轻松地利用他们脆弱的天性来俘获他们的心智,从而赢得救援时间的。”
景皑不屑地说:“您不觉得您的说法因经不起推敲而显得苍白吗?”
咪依噜不解地问景皑:“在昆明人当中,姑娘们总是钟情于情欲充沛的男儿,因为健壮骁勇的男儿能让姑娘们生一大堆孩子。阿哥们也总是青睐健康美丽、繁殖力强盛的姑娘。可是,我不明白,天使一样透明的昆明人,为什么还会对邪淫的女子如此亡命地痴迷呢?”
景皑看着湖面:“当您吃饱以后,再让您喝美味的羊奶,您会厌倦的。但一道您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端到您的面前时,您会让它塞满您的喉咙。”
咪依噜想起他们烹食幼童的情景来,一阵恶心,呕吐出许多黄水来。
景皑接着告诉她:“大将军从堂狼(今云南曲靖)派来信使,请您到堂狼去。”
“我讨厌见到那个丑八怪。”
“您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景皑骑马送咪依噜出城,俩人并马而行,后面跟了许多护卫兵。城外那些正准备到田地里耕作的百越人,男的肩菏铜锄,怀抱水罐;女的头顶籽种箩,手提竹蓝。见到咪依噜都下跪给她磕头,而后冲她善意地微笑。
景皑用马鞭指着阡陌纵横的田野说:“您看,他们不需要那么多的土地来放牧牛羊。给他们一块很小的地,他们就能种植出足够自己吃的食物来,还能养殖许多猪、羊、鸡、狗、鸭。可是,人们每一种生活方式的更新,都需要先启动残酷的战争来改变原有的观念。我曾到过鸡足山的石洞中,拜访过一些只带一条狗,拄一竹仗,远涉险地崇圣修行的身毒(印度)僧侣。他们告诉过我,人们沐浴在孔雀王朝所宏扬的佛学光辉中时,却往往忘记了这个强大王国在初建时,曾经给古老神秘的恒河水溶注了许多罪恶和血腥。”
“这么说,大秦帝国也会是一个有着更好的生存方式来支撑的更加血腥的帝国了?”
“没错,强大无比的秦帝国用不容违背的规则驾御着每一个国民。无论在开挖河道,修筑城池,铸造兵器;还是在运输供给,开拓疆土方面;都是大规模的协作分工。帝国的每一个人,都是辛勤的劳作者、或者严谨的督工者、策划者。帝国用更加血腥和更为有效的方式改变着天下每个人的生活。”
“那我宁愿让我的部民生活在原来天堂般的乐园里面,哪怕付出更加血腥的代价。”
“圣女咪依噜,如果您想要维持古老的母系家庭的生存方式,您就必须付出令人无法想象甚至是徒劳的代价。那些愿意为您而活下去的部民们,正在被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所改变。他们那与生俱来的、与善良天性相伴而生的欲望野心正在被渐渐激活。更为可怕的是,这种瘟疫一般的念想,会象风一样,传遍您脚下的这块灵性热土。”
“您是说每个人都有一种与善良天性伴生的邪恶本性?在这种邪恶本性的驱使下,那些被俘为奴的昆明人,也会在等级社会的启发下沾染罪恶吗?”
“没错,每个人都有。包括您,圣女咪依噜!就象羊羔幼崽为了吸吮母乳,争抢乳头,会无意识地撞开其它幼崽一样。每个人都与生俱来一种为了自身生存而抑制他人生存的原始本能。你不会不知道,高山上的羚羊,它们尖锐的羊角,往往是用来和同类争夺交配权利的;而在面对要残食它们的猛兽时,它们常常无能为力。”
“这就是了,为了自身的生存而抑制别人的生存,这种邪恶本性就是权力诞生的原始成因。它无限延伸、扭曲,才有了权欲极端膨胀的王国,用一些残酷的规则控制着别人的命运。而残食幼童的行为,正好迎合了厌倦世间美食的权欲者们,那抑制别人生存的胃口。”
“您的悟性真好。每一个人,或者他们的后人,都会逐步步入等级社会。这是必然的、不可逆转的、连神明也会眷顾的法则。”
“那我就向神明挑战!”
靡么景皑不无担心地看着押送咪依噜的骑兵远去。
成千上万的百越人,以其声势庞大的热情和善意迎接她们的转世昭主到来。他们用漫天飞舞的花瓣和水珠为她涤荡风尘,令咪依噜这个身着昆明人穿戴的骁女因完全超乎想象而不知所措。与内向好斗的昆明人不同的是,他们以极大的宽容和不屑来面对因误会而产生的莽撞和无礼。虽然咪依噜不太能听得懂她们的语言,然而她已无法在这热烈欢乐的气氛中拒绝她们诚意献上的每一杯美酒;并在微醺中领略着无数朴实而动人的面孔给她带来的梦境般的感受。
这个四肢纹着蛇型图案的水中灵性民族,蛇虫蛤鸟、鲜花野草乃至树叶,都可以成为餐桌上丰盛而又毫无浮华气息的佳肴。尤其是那香气四溢的米饭,诱使她放弃一切孤傲和骄矜而狼吞虎咽。
他们用殷勤献酒和泼洒水珠的方式,和他们的昭主友善地开着亲切的玩笑。
百越人也和昆明人一样,在酒足饭饱之后,围着篝火跳着象歌声一样曼妙的舞蹈。小伙子们吹起葫芦笙,模仿孔雀、蛇和人的交媾动作,来逗取姑娘们抿嘴俏笑。
她慢慢地被这种欢笑的氛围导入到凉爽清洁的吊脚楼和姑娘们平滑的鼾声之中,进入了自她被俘以来的第一个优美梦境。
她逐渐适应了养尊处优的昭主生活,喜爱上这个有着平和心境的民族;并慢慢听懂了她们的欢声笑语。得知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即将迁往昆明湖一带,有的还要往更南的地方迁徙。她们没有自己的家族姓氏,所有的女儿都姓夷,所有的男儿都姓艾。称他们的王者为“昭主”。她还得知了那个被认为是她前世的名叫且的女昭主的悲惨命运,那是一个用自己的美貌来换取举国民众生存的令人敬佩的女子。咪依噜为她的故事所深深感动着,并由此而没有拒绝姑娘们精心为她设计的百越姑娘穿戴:她的美丽发辫被解散,挽起了高高的螺旋型发髻,用镶红玛瑙石的金簪别住;香木大耳环换成碧绿的玉玦;脖颈戴上由孔雀石小珠串成的项链;臂和腕上都戴玉镯。俨然成了百越国的女昭主。
百越姑娘们对白狼氏部族的母系家庭有着同样的好奇,一位名叫响的姑娘问她:“昆明人是怎么样相爱的?”
“也和你们一样,小伙子启动他美妙的智慧,讨得姑娘的欢心,她们就相爱了。”
“昆明人的女子即便在生了孩子以后,都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阿夏(情人);生育能力强盛的姑娘才能更受到阿哥们的青睐。所以人们说昆明人‘背着娃娃谈恋爱’,这是真的吗?”
“是啊!真诚相爱的人,一生一世都经受着情感的考验。每个人在年老后翻阅自己的情感经历时,会获得一些用言语难以表述的感受,从而感悟出生命的真谛。那是一种别的民族所难以深刻理解的大智慧。源于此,每个家族的母祖不但能合理安排家务,精细打理生活;而且能激活家族内每个人那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来绳规自己的行为。因而我们昆明人不需要严苛的法度和苍白的教条来维持生存秩序。”
“听说孩子们的阿爸阿妈不生活在一起,那孩子们不是就得不到阿爸的关爱了?”
“孩子们和阿妈,还有阿妈的兄弟姐妹同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孩子们享受着源自血缘的亲人们的关爱和呵护。”
“如果情人们相互想念了,她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每一位行过成年礼的姑娘都有自己的‘姑娘房’,那是姑娘秘密约会情人的地方。”
“‘姑娘房’里是什么模样?”
“那可是姑娘们骄傲的秘密。”
“您的‘姑娘房’里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姑娘房’呢!嘻嘻……”
“别骗我了,您都怀孕了。”
“我……怀孕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粗心,没有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还有情绪上的躁动易怒。“是丑八怪……是的,就是他!把他给我叫来,快!”
“谁是丑八怪?”
“是庄跷!是这丑八怪没错。”
“哦!是大将军呀,他可是我们百越人最崇敬的大英雄!他长得很英俊的,只是年纪大了点儿。”
“你少罗嗦!快把那丑八怪叫来。”咪依噜冲着夷响吼叫。
“好的,昭主!我现在就去把英俊的大将军请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不冷静,不应该急着把庄跷叫来。她不想见到庄跷那副因她怀孕而得意忘形的丑恶面孔。她忙叫唤夷响,可是夷响已经去了。
庄跷果然来了,一改往日的阴郁表情,果然是一副得意忘形的丑恶面孔。他痴迷地看着百越女子打扮的咪依噜:“夷且!我梦中翻寻了千百遍的夷且!”
咪依噜怒不可遏,扯下挂在腰间的短剑砸在庄跷身上:“丑八怪!把这丑恶的东西还给你,它给我的部族带来了灾难。”
“我的好夷且!为什么二十年后您把自己给了我,却不认识我了?命运之神还判我们成了仇人。您对我是那么冷漠无情,不断以您天赐的禀赋来羞辱我。难道我最动情的泪水,也唤不醒您那冰封的记忆吗?”庄跷的眼泪模糊了眼神。
“你听着,庄跷!也许我和那个名叫且的女昭主长得有点象;可是我对你的陈旧情事不感兴趣,也不想成为她的影子。如果是转世;那应该缘自有因,罪有应得,循环报应。可是我的前世有没有杀死你的阿妈和阿姐,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亲人。有没有?你这丑陋的恶魔!你的内心比你的面孔还要丑恶。”咪依噜声嘶力竭。
“您说得对,圣女咪依噜!我会罪有应得的,我愿意受到报应。可是您……您不要太激动好吗?为了我们的孩子……”
“这孩子根本就和你没关系。白狼氏有那么多高大英俊的男子在围绕着他们美丽的圣女,这孩子怎么会流着你的血呢!”
“昆明人可从来不撒谎!”
“对恶魔说鬼话不算撒谎。”
“那就是说这孩子仍然是我的!哈哈!”
“你休想得到它!”
“那我就吃了它,刚生出来的孩子可是好吃得很。”
“你敢!你这无知的蠢货!”
“除非您告诉我这孩子有我的血缘。”
“是又怎么样?长大后它会杀了你为它的母祖报仇。”
“无论是男是女,它会是这个未来王国的继承人。它兼有着楚人和昆明人的血统,即便它杀了它罪有应得的父亲;可它终将平息仇恨,给这片经过战火洗劫的热土带来和平与安宁。不好吗?圣女咪依噜!”
“我不会让它成为等级社会的首领。”
“那可由不得您,长大后它自己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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