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依噜大声叫喊:“有人活着吗?还有活着的人吗?”
偶尔从孩子的哭声间隙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可渐渐地,这些呻吟声就消失在细雨声中了。
包孩子的布都由莎玛背着。可她抱着孩子在尸堆上,翻遍四周也找不到莎玛的尸身;只好脱下自己贴身的羊皮短褂把孩子包起来;搜摸来一面铜盾,遮挡着雨给孩子喂奶。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她仰望晚空不知所措。
孩子吃饱了奶,就在她怀中昏昏地睡过去了。她举着铜盾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到秦军来得这么快,庄跷的老母亲一定也没能幸免于难。如果再往前走,那是去蹈入一段毫无意义的险途。目前只有在秦军攻打石门关之前返回关内,把秦军已到的消息及时告诉昭时将军,让他早作准备。
捱到天明,她把熟睡了的孩子放在一个淋不着雨的小石洞里;起身在尸堆上搜索,找到好多荞麦粑粑和肉干;她吃了一些,把其余的打成一个大包别在腰间;又搜出点火的燧石和一卷血水浸红了的毡帐背在背上。
见一战死的秦将手里握着一把弩机,她好奇地拾起弩机,拔下尸身上的秦箭装好试着射出。只听那支箭带着尖利的啸声飞向目所不能及的远方。
她惊喜地打量着精致的秦军箭镞和弩机。心想,如果把这射程远而又精准的弩箭带回去,给聪明的西波阿妹照着制作;白狼氏部族有了精良的弩箭作装备,何惧强敌来犯。想到此,她高兴地把秦将尸身上的箭袋解下,连着弩机一起背在背上;顺手抽出秦将身上佩带的长剑。听到出鞘的声音铿锵有力,她惊讶地端平剑身仔细端详,只见剑刃象平静的水面一样漾着嗜血的光芒;雨点不断从刃部平缓滑落,从不会沾附在刃上。
这是一柄玄铁宝剑,比庄跷所佩的那柄玄铁剑长了许多,且精致许多。她挥剑朝满地的铜盾上砍击,不但能毫不费力地劈开铜盾,而且剑刃完好无缺,剑身久久回颤,发出连绵不绝的吟声。没想到在滇军中被奉为至宝的玄铁剑,在秦军中连一个小头目都可以佩带。如果滇军守不住石门关,那就不仅仅是滇王国的灭顶之灾;对各部的昆明人来说,也将是不可想象的劫难。她不禁浑身发冷,直打哆嗦。
她迅速从秦将尸身上解下剑鞘,收剑入鞘挂在腰间;又扯来一面滇军战旗裹好孩子,拴在胸前;见已找不到活着的战马,就迈开大步往南折返而回。
走了好多天都没有见到人烟,这秀美的山川已了无生机,到处是战争的遗痕。看见峰峦叠翠的乌蒙山(今贵州境内),她一阵狂喜。凭她的感觉,她已经距离石门关没几天的路程了。她所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完,正好可以上山去射杀一点猎物充饥。
站在高山之颠,她遥望层云背后的石门关,已能从呼啸而过的山风中感受到故土家园那亲昵可人的气息。
一些逃难的夜郎人追上了她,冲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她听不懂的夜郎话;但从他们比划的手势中,她猜出秦军已经接踵而至。她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如果秦军攻下石门关,那她只有遥遥无期地流落异乡。谁会知道多少年以后,还会有多少亲人能在这场战祸中存活下来呢!
热心的夜郎人见她还在猎猎罡风中发愣,忙拽着她躲入路边的灌木丛中。
不一会儿,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传令声、还有玄铁兵刃撞击的悦耳声音。一听这阵势就知道来的是善于攻坚夺地的勇锐军队。
秦军过去以后,一位楚王国的没落贵族挨过来,躬腰作揖地问她:“这位姑娘,冒昧,您听得懂楚国话吗?”
“我不但听得懂,还会说呢!您是楚国人?”
“鄙人名叫宋袂,是楚国的贵族。因为秦楚交战,家园破碎,不得已才流落边地呀!”
“宋袂先生,您有没有听说过原楚国的将军庄跷?这一路上有没有见到他的老母亲和侄儿?”
“庄跷将军威振四野,楚国人谁不知道他?我和他还交情很深呢!这一路上,我一直与他的老母亲和侄儿同行,相互关照……”
“他们人呢?”咪依噜忙向四周环顾。
“庄跷将军的母亲刚烈忠国,听说他的儿子僭越称王立国,尝頞将军打算降秦;就和小孙孙一起自尽殉国了。”
“我永远不能理解,为了一帮窝囊王族所驾驭的罪恶王国,竟然可以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而且还以此为荣。”
“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咪依噜,是昆明人。”
“哦!这一路上,我听逃难的夜郎人说,这新成立的滇王国喜爱吃人肉,还不断要求臣民给他们进贡幼童。姑娘是昆明人,有没有听说过这事?”
“原来确实是这样,可自从立国的那一天开始,滇王国的国王、王后就宣布了禁令,可是有没有严格执行就不知道了。宋袂先生,夜郎人听说了滇王国征纳幼童,怎么还会心甘情愿地南逃呢?”
“都是因为秦国所实施的苛政呀!秦政严刑竣法,贪虐残暴,令人发指,叫人齿寒哪!”
“秦国要求臣民贡缴幼童吗?”
“秦国虽不要求臣民贡缴幼童,却贪虐成性,让人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啊!滇王国虽让子民贡缴幼童,却给人留下了生存的余地,让人看得到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巴蜀、夜郎的民众和楚国的遗民都愿意冒死南逃啊!”
“宋袂先生,您是说暴政苛法比让人断绝子嗣还要恐怖得多吗?看来释迦牟尼所预言得没错,人们在不断地蹈入欲望所衍生的罪恶旋涡;还真是需要以佛法来唤醒人们的良知。”
“请问姑娘,什么是佛法?”
“听我那曾经到过楚国的阿妈说,由于中原诸侯纷争不断,佛学的教义并未传到中原。可您要是过了石门关,连四野的轻风都在播扬着佛法的惠音。我所掌握的楚国语言和佛法知识很有限,无法和您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们能幸运地跨过石门关,您就能仰受到它的惠泽了。想要见到您的故友庄跷的话,就请您一路跟着我。”
“我从未听说过姑娘所推崇的佛法,猜想它会是象浩瀚大海一样深刻和广博。但如果要用它的教义去唤醒暴秦的良知,却是有如从茫茫沧海中取一勺水去浇灭熊熊烈火一样徒劳啊!”
“那先生以为如何才能遏制贪虐残暴的秦国那无限扩张的野心呢?”
“如果秦国遇到顽强的抵抗而耗尽国力,从眼前飞逝而过的时光就能改变一切。秦国要么从它的核心开始腐败变质,失去锋利的爪牙;要么被野心家窃取政权而使其贪虐的本性发生蜕变。”
“楚王国也是这样灭亡的吗?”
“曾盛极一时的楚王国,在与诸侯联军的屡次争夺中没有明显的成效后,蜕变成一只昏庸老迈的纸兽;其经数代积攒的一堆沃土,只育肥了秦国的野心。我的师尊屈原先生,也是因此忧愤自绝,投汨罗江而死啊!”
“那么说,每个等级社会的王国,都逃脱不了从核心开始霉变腐烂的夙命了?”
“没错,历来的各诸侯王国,无论如何励精图治而盛极当世;当其扩张野心得到遏制后,都会把精力投向奢华糜烂的颓废生活中;从而使王国逃脱不了被强敌所灭的夙命。”
“就是说战争仍然是遏制疯狂扩张的最有效手段,是吗?先生!”
“是啊!滇王国以其怀柔宽厚的政令,笼络了逃亡南方的各民族力量,将使秦国的西南疆域止于此地啊!”
咪依噜和宋袂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起,踩着远去的秦军步伐逶迤前行。一路上,宋袂先生不断给咪依噜讲一些中原诸侯争霸的故事。
来到石门关附近,他们躲在树林里远远观察战局的变化。
只见秦军弩机上射出的都是点燃了的火箭。她回想起途经石门关时,见关城的住所都是用石块土坯建盖,城内到处葺深沟接引山泉从城中流过。当时她还以为是当地的风俗如此,现在才明白,原来是为应付敌人的火攻而作的战备;要不然的话,这么多火箭射进去,非把石门关燃成一座巨大的火炉不可。
几处可以填渡的朱提江河段都有滇军重兵把守,还搭建起遥相呼应的烽火台;如遇敌情就燃放狼烟,各方守军都会驰来增援。
咪依噜见来犯的秦军人数不是很多,心里稍稍塌实起来。她猜想秦军可能没有攻入关内的意图;其目的只是威慑滇军,让滇军不敢出关来争夺夜郎而已。若举重兵来攻,哪有攻不下的险隘!
果然,秦军攻了十多天后,没有明显的效果,就撤走了;但隐藏在树林中的难民们还是不敢出来。过了几天,见滇军派人出关侦探敌情,并派人清理关前尸首时,才陆陆续续出来聚集关前。潜藏在关隘附近的难民竟有数千人。
守关的滇兵并不放难民入关,也不理会难民们的哭嚎哀求。不少人被挤落幽深的悬崖,霎时被翻滚的朱提江水卷走。紧随咪依噜的宋袂也被挤了出去,一手抱着孩子的咪依噜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时,只抓到一角衣袂;眼巴巴看着这位还没有被佛法启开灵智的老先生,象一片树叶一样飘落了。
咪依噜挤到关前高声叫喊:“昭时将军!昭时将军!我回来了!”
一滇兵从拥挤的人群中认出了她:“敢问尊驾是王后么?”
“是的,就是我。你快去告诉昭时将军,让他下令放这些可怜的难民入关。”
那滇兵忙着回去禀报。不一会儿,拥出许多滇军将领,驱散人群,跪倒在狼狈不堪的咪依噜面前,迎请她入关后,把难民们也尽数放入了关内。
进关城后,滇兵从难民中抓来俩夜郎姑娘帮她照看着孩子,并伺应她舆洗。等她舆洗穿戴完毕,就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她面前。
她没看见昭时,就问:“昭时将军呢?他去哪儿了?”
一位军将回答:“禀王后,昭时将军已经战死。我是百越人,名叫艾喊。如今由我负责守关。”
咪依噜的眼睛湿润了,昭时那张略带稚气的清朗面孔已从她眼前永久消失。她努力回想他那永远带着真诚笑意的意气风发的面庞。
一军将面带泪痕说:“秦军到来时,所有人都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们美丽善良的王后了。滇王和众将士们都捶胸顿足,悔恨不该让您出关。昭时将军说要多杀一些秦军才能泄胸中的愤懑。他亲冒矢石,奋勇当先,结果被许多利箭射穿胸膛,坠入朱提江,难以找寻尸身。”
“你是说滇王也在这儿?”
艾喊说:“滇王以为王后已无生还的希望,意志极为消沉;战后被大司马项雉劝说着护送回国都且兰去了,估计现已到堂狼。我已让驿使快马追赶滇王,禀报王后幸还的消息。明天就派人马护送您回朱提歇息,等待滇王返回亲迎王后。”
“我现在就回朱提,你把这两位夜郎姑娘放了,我自己能照顾好孩子;也不需要你的人马护送。你重任在肩,专心守好这石门关,举国上下都会对你感恩不尽的。”
“王后,这里距离朱提虽然不远,可也常遭昆明人的袭扰。王后不但需要军队护送,而且还需换成昆明人的装束,以防不知情的昆明人袭击。”
“那好吧!就依你的意思,我换回昆明人的装束;不过护送的人马就不需要了。我披上虎皮披肩,昆明人是不会和一位有着圣母之尊的人为难的。你就放心好了。”
“王后,滇王临走前还严令我在局势叵测的关头不得放难民入关。如今一切都遵王后之令行事,我等不愿也不敢不遵王后号令;只是这派兵护送之事,还请王后谨慎啊!”
“好吧好吧!你就挑两名军骑护送我好了。我可不能多要你的人马,你明白吗?”
只见两名军将跪步上前:“我名叫艾磨。”“我名叫艾当。”“我们都是百越人,愿护送最受尊崇的王后回朱提。”
三骑快马狂奔到晚上,找了一间昆明人搭建的“救命房”给咪依噜歇息,俩军将彻夜站守门外。
山野的早晨清朗如画,咪依噜把喂饱了奶水、笑咪咪的孩子背好后,就出屋来牵马。见只有艾当一人站守门口,就问:“艾当,艾磨去哪儿了?”
“他昨夜赶回朱提,通知人马前来迎接王后。请王后在这里稍等。”
“用不着这么繁琐,我们走吧!”
“好的,王后。”
“我的长剑和箭弩呢?”
“我替您保管着呢!”
“不用,给我吧!”
“还是我替您保管吧!”
“你敢违令!”
“不敢。”
“那就给我。”
“请恕我不敬,我不能给您!”
“你怎么了,艾当?”
“临走前,所有的百越人都叮嘱我和艾磨,我们不能失去一位充满仁爱之心的美丽昭主。”
“那你就得去死,知道吗?”
“等艾磨带着人马到达以后,我会自刎谢主的。”
“如果我要你现在就去死呢?” 咪依噜目露凶光。
“虽然我知道您从小就受到过严格的训练,但要赤手空拳从我手里夺走兵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咪依噜不想再让他拖延时间,她麻利地解下背上的孩子,绑在胸前。愤怒地对艾当说:“你敢对王国未来的继承人兵刃相对吗?”
“不敢!”艾当不知所措。
“那就把剑还给我。”
艾当无奈之下,转身把所有的兵器都抛向山崖下汹涌咆哮的朱提江,眼含热泪跪对咪依噜说:“昭主!您难道真的不愿做一位受百越人尊崇的昭主,而宁愿做昆明人的圣母吗?”
“不管我的前世是谁,可今生今世,是昆明人养育了我,这你应该能理解的。好了艾当!现在你阻止不了我了。你们百越人的厚恩,只有容我来世报答了。请你转告滇王,他的老母亲和侄子已经自杀殉国了。”咪依噜迅速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艾当跪在地上,双手向苍天乱舞:“艾当呀艾当!你枉称英雄,却眼睁睁地看着最受族人爱戴的昭主离去,你还有什么脸回去面对族人们。”他站起身来跳下悬崖,瞬间就被江水中的旋涡卷没了。
咪依噜勒马回望,已找不见艾当的身影。她的泪珠象花絮一样在长风中一路飞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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