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能够感受到石头城的气息。晨霭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散发着源自石头城的灵气。那小卜又在虚伪地躬揖:“大将军说,天下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让一个人目睹自己的亲人流血。所以让您留在这里,待战事结束后再接您过去。”
“我要再看一眼被鲜血涂洗之前的石头城。庄跷!带我过去。丑八怪!我知道你在这里。”咪依噜扯着嗓子嘶吼。她能感觉到庄跷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
果然,小卜把扛着沉重枷锁的咪依噜带到能俯瞰石头城的地方。
这是一个群山环拥的广阔大草坝。雾霭蒸腾的毋血水河,把大草坝切割成两片大草场后,穿越数不尽的群山汇入北面的大江(金沙江)。因其暗红的水色,象征尊贵女性与月亮契合的血潮,祖先们就称它毋血水河。可阿妈告诉过她,那河水暗红是因为水里有一种叫做铁矿的东西。楚国人就是用这种铁矿来铸造玄铁宝剑的。
南面的大草场上,一袭晨烟横在腰间的石头城堡,犹如一位刚出浴的昆明姑娘,明净而端庄。那是鹿儿们居住的天堂,昆明人本来从不到南面草场放牧;可如今,仓促的西迁使人们不得不让畜群和鹿群挤在一起了。
河两岸临时搭起一些帐篷,炊烟袅袅而上;人们似乎还没有从甜美的梦里回过味来,只有一些顽皮的孩子在帐篷外追逐马鹿嬉戏。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这个她儿时的欢乐天堂即将经受战火的荼毒。
忽然从她身旁飘出萦怀的歌声,是那么熟悉,划破了清晨宁静的天空。
“好久不见多情郎;
这边水上长青苔。
吹开青苔喝凉水;
一枝鲜花冒出来。”
咪依噜扒开树枝,是梅葛阿姐!
很明显,她是从楚军手中逃出后,翻山越岭赶回报信的。她坐在溪潭边,正用咀嚼过的草药敷背上的箭伤。溪潭里那清雅脱俗的倒影,比早晨第一抹阳光还要清丽;犹如一只回首梳理羽毛的白天鹅。
“阿姐快走!这里有楚兵。”咪依噜急忙高喊。
“阿妹!”抬头看见咪依噜,梅葛携长矛跃起,豹子一样迅捷地奔来。
咪依噜这才看清,阿姐已少了一只胳膊。她大叫:“阿姐快走呀!”
梅葛挺长矛狠刺一迎上来的楚将,被楚将挥剑把她的长矛削断。
她拧紧削尖了的矛把,戳穿楚将的甲胄,把矛柄插进楚将的胸膛。
一楚兵长戈砍来,她侧身让过,顺势一靠,那楚兵朝山坡下滚去。她腾出独臂去抢一盾牌,被一楚兵的长矛刺中小腹。
她起脚猛踢盾牌,几个楚兵旋即被盾牌的力量挡翻在地。她即刻拔出腹中长矛,把一名迎她而来的楚将挑起甩到身后。立时就有几支利箭射穿她的胸膛。
她举长矛朝站在咪依噜身旁的小卜掷来,小卜侧身躲避不及,被穿透肩窝。
梅葛嘴里喷着血浆,奋力跃向拼命挣扎的咪依噜。一楚将的长剑已砍落,把她拦腰砍成两段。但她的手还是抓住了咪依噜身侧另一楚将的衣领,并竭力将自己的上半截身躯拉近楚将,张嘴紧紧咬住楚将的喉咙。楚将疯狂推搡撕扯她扎着千百发辫的明艳头颅和残剩的上半截身躯;竟将自己的嗓管扯出,血扑哧扑哧往外冒。
楚将手捂脖颈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着死去。
所有人都怔怔地站在染红了的溪流和树林旁。谁会想到一位风韵优雅的女神,会在瞬间幻化成一只摄人魂魄的母豹。
咪依噜回过神来,湿润而尖利地仰天长嗥:“无所不在的母神,诚请张开您仁慈的胸怀,使我族得以亲近圣灵,远离魔障。”
大概是担心咪依噜的嗥叫会惊动鹿城的人,楚军立刻发起了攻击。方阵整齐地分别向河两岸挺进,屠杀着原野上所有的生灵;包括老人和孩子、牛羊和马鹿。
一个个零星分布的帐篷被点燃,浓烈的赤焰冲天而上,恐怖的黑烟笼罩了整个大草坝。
这一愚蠢的举动无疑给聪明的腊摩朵西赢得了时间。牛角号吹响后,勇士们迅速将石头城内的马鹿尽数驱出,占据了石头城堡。
不一会儿,昆明人聚拢了四散奔逃的牛羊。久经昆明人驯化的牛羊,在勇士们的控制下,朝楚军方阵猛冲。
楚军徒劳地射出许多箭镞。但数以万计的牛羊象汹涌暴发的山洪,同类的倒下只会让它们更加野性勃发。
霎时,楚前锋阵型就被冲散。一堆堆聚拢一起的惊慌失措的楚兵,成了紧随畜群而至的飞骑们随意捕杀的猎物。昆明人象骄纵牧场的精灵,时而呼喝叫啸着聚拢一处,时而纵横四野随风而散;尽情享受着猎取仇人头颅的快感。难怪阿妈曾扬言:她头脑中藏有十万精兵。
楚军觉察出胡乱驱赶畜群只会使局面更加混乱,便派出骑兵纵队,举着火把把畜群驱入毋血水河里。整条大河漂满了凫水游走的牛羊,场面颇为壮观。但这也阻挠了北岸楚军的南渡。北岸的楚军已把草场屠洗干净,正准备渡过河来,参予合围石头城堡;没想到河道已被牛羊所占,只好隔岸观战。
听到牛角号、看见狼烟的昆明人匆匆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石头城堡周围。
激战开始,城堡正面的人们边顽强抵抗,边派出一彪人马自南面斜插进楚军阵营,试图再度引起楚军骚乱。然而楚军循着指挥中心发出的旗鼓号令,有序地分为前后两截,反而将对方穿插的人马顺利地放了进来。前面的方阵继续进攻,而后面的方阵则合围绞杀蹿入的昆明人。
不一会儿,那些蹈入楚阵的健勇全部被乱箭射杀。
寻机得以渡过河来的楚军,被从西边白崖(今云南祥云)方向赶来的大批人马拦截住。
一批批昆明人先后赶到。有几批竟悍然突破楚军的外围,和城堡周围的人汇合。从山上赶下来的小股人马还不时袭击着驻扎在树林里的后备楚军。
然而,有条不紊的楚军还是把战局导入对其有利的方向,紧紧合围了城堡,并发起不间断的攻击。顿时,箭矢在天空中乱飞、刀刃在血地上狂舞。城堡四周亘起一条由人马尸首堆摞的环型带。
昆明人站在尸身堆上顽强抵抗楚军,使楚军的阵型优势发挥不出来,始终未能接近城堡。双方呈胶着态势。
大战进行了三天三夜,毋血水河成了一条尸血长河。而各部族的昆明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楚军完全丧失了急行千里发动奇袭的优势。
好几次,咪依噜看见阿妈挥舞弯刀,亲陷敌阵,斩杀楚兵。
“亲爱的阿妈,您可不能太冲动,我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可是阿妈听不到她最心疼的女儿在战火中哭泣,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三块心头肉已掉去了一块。
喷着血红怒火的庄跷把咪依噜拖下战车:“她是你阿妈,是你阿妈是吗?”他用不太流利的昆明话嘶吼。
“没错!她就是我阿妈,一尊智慧女神,她会让你妄图玷污女神殿堂的野心,象这些尸血一样在阳光下腐烂。”她因抽泣而抖动着身子。
庄跷拖扯着咪依噜铜枷上的锁链来到阵前。他命楚军停止进攻,拖着咪依噜在阵前游走。
城堡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嚎:“我的咪依噜……”
所有的昆明人都惊呆了,默默看着已成楚军阶下囚的圣女,不知所措。
咪依噜揩去眼泪,看清了阿妈那张纵横老泪、痛苦扭曲的脸。
阿妈爬在尸堆上,颤抖地呼唤着她的孩子:“咪依噜……我的咪依噜……”
“阿妈……您脚底下踩着的,不都是您的好儿女吗?您别管我,快快葬送这群恶魔呀!”咪依噜放声高喊。
可是阿妈象是没有听到咪依噜的叫喊,她匆匆跑回石头城堡。一会儿,她穿着漂亮的百褶裙出来,站在尸堆上,摆动百褶裙跳起了舞。昆明人纷纷放下兵刃,咪依噜瘫软在地上。
这是昆明人最诚恳地表示要结束战争的一种方式。昆明人在战场上,只要有一个母亲出来,舞动百褶裙,就表示不愿再让自己的儿女流血,情愿让出所争夺的这块土地,举族远迁。咪依噜悔恨由于自己的冲动而陷身成为敌囚,导致了阿妈在关键的时候糊涂地向魔兽低头。她痛心疾首!
她忽然觉得战场气氛有些不对:楚军好象没有明白阿妈的意图,仍然剑拔弩张。她赶紧叫唤小卜,想找他来解释;忽然想起他已被阿姐击伤,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忙叫庄跷,想和他解释;但已经晚了。
只见庄跷的手一挥,一楚将的箭凌空飞去,射穿了阿妈的喉咙。
“阿妈……”咪依噜晕了过去。
一尊智慧超常的女神倒下了,她渊博的学识曾启蒙了多少部族的儿女,她精湛的巫(医)术曾把许多人从死神手中拉回。这些受她惠泽的人们与她一起浴血奋战至今,却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智慧女神倒下了。人们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毫无章法。就连老人和孩子,都捡起石块棍棒扑向楚军。
大草坝子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屠杀,腥臭味熏蒸着天宇。
咪依噜抓破面颊,让血泪合流:“我以母神使者的身份,诅咒这群恶魔,来世幻化为各种欲望无穷、却又无法动弹的石兽,以其狰狞的面目警示后人,千年不得超生。并谨向无所不在的母神发誓:只要白狼氏还有一个女子在生育孩子,她们的后世子孙都会颠覆恶魔们建立在等级社会之上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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