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昆明人木楞屋里特有的腥颤味,咪依噜渐渐醒了过来:“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她惊叫。
一路跟随着她的几个姐妹围了上来:“您醒了?圣母!您不用担心,阿乌在给孩子喂羊奶呢!您躺了好几天了,想吃点东西吗?”
“孩子!我的孩子!快把我的孩子给我,快!”
一姑娘抱着咪依噜的孩子进来:“圣母咪依噜,孩子在喝羊奶呢!”
“快给我!”咪依噜把孩子抢了过来抱在怀里。小家伙对着她笑,让她烦恼尽消。
“这孩子一定是经常吃不饱,真是可怜!”那姑娘坐在咪依噜的旁边看着孩子。
“阿妹!您好面熟,我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您了?”咪依噜一脸的迷惑。
“您忘了?在堂狼的一条河边,您逼着那些恶魔释放了我们。”
“啊!想起来了,是您告诉我说,特克到那里是为了找寻我的是吗?我当时忘了问您的名字。”
“我叫阿乌。”
“阿乌妹妹,我们现在在哪儿。”
“我们现在在羊舔石,这里安全得很,孩子也很好。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喝点羊奶好吗?您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阿乌从土罐里给咪依噜倒了一竹碗羊奶。咪依噜却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抓过陶罐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
阿乌从她怀里抱过孩子:“不用整天抱着他,没人敢伤害他的。让他四处爬走吧!这几天我让他爬,他都想学走路了呢!你们成天背着他东奔西走的,让他动也不能动。”
咪依噜看着四处爬走的孩子:“等回到白崖,我一定让他好好过几天舒服日子。”
“您给他起名字了吗?”
“他叫青蛉。”
“青蛉?青蛉是传说中的一种小飞蛾,子蛉无论飞出有多么遥远,都会飞回母亲身边来。是吗圣母咪依噜?”
“是的,他就叫青蛉。”
阿乌逗着孩子说:“他这脸颊上还有一块胎记,小小的,还真象一只小飞蛾。”
“是的,是块胎记,不是奴隶的印记。”
“您说什么?”阿乌不解地问咪依噜。
“啊!没说什么。”
她无法向阿乌解释清楚。孩子脸上这块胎记的位置,恰好是庄跷脸上那块奴隶印记的位置。可庄跷脸上的那块印记是人为烙上去的,而孩子脸上这块胎记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注定了这孩子因有着庄跷的血脉而终将成为滇王国的继承人呢?还是预示着这孩子未来有可能沦落为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如果孩子是在昆明人的部落里长大;他要么是自由自在的精灵,要么是壮烈死去的英魂,一生的命运都不会发生重大的改变。
看见她久久凝视着孩子发楞,阿乌问:“圣母咪依噜,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告诉我,特克是怎么去到堂狼的?”
“特克阿哥打听到您被押往堂狼,他带白狼氏的勇士去营救您,路上遭到楚军袭击,只剩他一人逃了出来。他独自到堂狼找到他的好友,我们堂狼氏的毕摩折出。毕摩折出为他组建了一只军队,可惜他还是没有救出您,却遭到楚军的报复,毕摩折出和许多人死于非难。我和堂狼氏的一帮姐妹被您逼着楚军释放后,已无法回到被毁灭的家园。为报答您的大恩,我们一路向西,打听特克的下落,为您传达您给特克的命令。我们前些日子才找到特克,传达了您给他的指令。可滇军占了黑井,神兵特克无法西归白崖。他带领残留在羊舔石的白狼氏军队和滇军周旋。”
咪依噜问阿乌“你听特克说过吗?滇军是怎么占据黑井的?”
“特克告诉我,他当时还没回到这一带,也是听其他白狼氏的人说的:一名自称是龙且氏毕摩的昆明人被鹿城的滇兵追杀,镇守黑井的白狼氏人把那人营救了下来。那人摸清了黑井的防守情况后,接应鹿城的滇军攻占了黑井,断了羊舔石驻军的后路。”
“小卜!你这恶贼!只恨阿姐的长矛掷偏了一点,没把你杀死!”咪依噜咬牙切齿。
“您认识他?”
“对,我认识他。那是一条只知其父,不识其母的野狗。”
“圣母咪依噜,您不要怪罪特克阿哥对您的无礼。他们是被那个假毕摩弄昏了头,对您起了戒心。您昏倒以后,跟随您的堂狼氏姐妹们把你们怎样艰辛地返回的情况都和他说了,他很内疚。他和这里的白狼氏部众都愿意衷心地尊奉您为圣母。”
“阿乌妹妹,你听他说过吗?在连然(今云南安宁)营救我的是他带的人马吗?那位为了救我而惨遭射杀的勇士叫什么名字?”
“我倒没听他说过,不过我听说他领命去救您的时候,曾发誓不救出圣女咪依噜就不活着回去。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还是等过几天,他回来的时候您自己问他吧!”
“他到哪儿去了?”
“他担心滇军会大兵压境来找寻您,就带军队去引开滇军。”
“阿乌妹妹,你是他的阿夏吗?”
“有好多姑娘都很崇拜勇武善战的神兵特克,可他为了表达对一位苍狼氏部阿夏的忠贞爱情,一直不愿做其他任何人的阿夏。”
传说中,聪明的昆明人在牧羊时,发现不断舔食一些石头的羊群更加肥壮,就从羊舔食的石头下面凿井取卤水煮盐,使美丽的羊舔石一带(今云南禄丰的干海子)富庶无比;可久经战火涂炭的羊舔石,在咪依噜悲悯的目光中却显得格外苍凉。
山风中似乎夹带着不远处石头城的血腥气息。
高大魁梧的神兵特克,就连走路都虎虎生威。咪依噜抽出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神兵特克,如果您不想尊奉我为圣母,您可以举起兵刃来和我决战。”
“圣母咪依噜,我愿真诚地奉您为圣母。您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不过还是等回到白崖,再用您尊贵的手挥舞兵器吧!”
“您是怎样引开滇军的?”咪依噜的剑在特克肩上划来划去。
“我听说你们一路上,以极富智慧的方式,让滇军难以辨别你们真正的意图,受到了启发;就派出军队分成几股,迂回朝白崖方向去了。我让每支队伍都由穿着虎皮披肩的姑娘领队,让滇军分不清哪一支才是您亲率的军队。”
“就是说又有许多勇士会因为我而死去,是吗?我真的很想砍下您这颗聪明的脑袋。”咪依噜双手颤抖,她湿润的目光越过群山,遥望远方那白狼氏的圣地白崖。
“圣母咪依噜,您不愧是智慧非凡的腊摩朵西的女儿,能带白狼氏的儿女走出困境;勇士们都愿意用鲜血换来您的回归 。西去的队伍中,应该有人能最终回到白崖,您巧妙迂回、千里返归的消息会象暖风一样吹遍白狼氏的每个角落,重新燃起人们的希望。”
“您忘了告诉他们不要从白崖派军队来接应我们。”咪依噜收剑入鞘。
“您是说我们还要迂回一次才能回白崖去吗?”
“现在这里还剩多少军队?”
“只剩几百人。”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滇军很快就会反应过来的。”
“那我们朝什么地方走?”
“沿螳螂川往南,越过昆明湖畔,翻越哀牢山回白崖。”
“昆明湖边?那可是滇王国的中心。这样行吗?您知道吗?从堂狼回来的路上,幸亏你们没有北渡大江(金沙江);江北已经是大秦帝国的疆域。”
咪依噜惊出一身冷汗,哆嗦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部族里只有她知道,人世间最恐怖的恶魔,其实不是滇王国,而是大秦帝国。她和缓地问:“特克,是您带人到连然营救我的是吗?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好吗?”
“当时我从楚军手中逃回后,翻山越岭往西,在羊舔石附近遇到了毕摩拖倮。他领圣母祖阿央白之命,带人营救您。因为他腿脚不方便,我说服了他由我带人来营救您……”
“毕摩拖倮!他还活着!天哪!我又得到了一个亲人的消息。只有一条腿的他是怎样回到白崖去的?”
“在意识到东征的战局即将失利时,他就奉圣母西嫫之命带人返回报信;虽几经楚军的拦截,但他还是回到了白崖。”
“我想知道当时那位为救我而中箭落马的勇士是谁,那是一位能让我和他默契配合的人。”
“他是一位对您倾慕已久的年轻毕摩,名叫赤都。”
“毕摩赤都?我不认识他。”
“他是众多暗暗迷恋着您却又无法靠近您的男子中的一个,我正要带您去见他。”
“您是说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快带我去见他,特克。”
“他不能算是活着,但还在喘气。他发誓要等到您回来才咽气。”
两骑快马在山岭间狂奔。
咪依噜推开一间木楞屋的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借着摇曳的松明火光,她看见一具躺在床上、喘着微弱气息的躯体。她轻轻走过去抱起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毕摩赤都,我回来了;让我的泪水为您拂去沉积已久的伤痛。睁开您的眼睛看看我吧!但愿岁月的风尘没有改变我最初的容颜。”
赤都中箭的肚腹异常鼓胀,脓血横流。他紧闭着双眼,孱弱的声音断断续续:“我能感受到您奇异的体香,圣母咪依噜!……我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我想问问您……”
“您慢慢说,我在用心倾听。”
“您说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更为合理的生活方式和更为有效的劳作技巧,终将埋葬古老的母系生存方式,昆明人陷入等级社会那罪恶的旋涡……是否已经是一种必然。”
“您太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简单层面了,毕摩赤都!无论人们接受了什么样的生存方式,经历过多少难以累述的苦难;只要人世间还有一对儿女在真诚相爱,天地间还听得到一声婴儿临世的啼哭;人们那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都会被激活,促使人们明智地选择所适合的生存方式。只有灵善催发的奇异智慧,才能驾驭人们生存方式的走向。而任何坚兵锐甲、日益精熟的各项技艺和恶意智慧所衍生的各种规则,都不能改变人们的生存意愿而把人们导入歧途。”
“那您说,我们昆明人的血脉还能不能延续永生?”
“始母祖希姆遮说过:‘只要昆明人还有一个女子在生育孩子,她蓬勃的繁殖能力就会让她的儿女们重获生存的权力,昆明人的血脉就会得以永世延续。’毕摩赤都,您明白吗?任何一种力量都不能阻止一个民族善意的生存愿望,哪怕它是一尊神明。因为一个灵善坚韧的民族,它本身就是一尊神明,具有与神明相匹敌的力量和向神明挑战的决心。毕摩赤都,您有着源自血脉的坚韧品性,我会用阿妈传下来的巫(医)术让您活下去;我要您睁开眼睛看着女神发威,看看女神是如何用她神异的智慧,来葬送恶魔们无限扩张的邪恶欲望的。”
“我已经看到了,圣母咪依噜!我已能毫无遗憾地去知会腊摩朵西睿智的灵光了;是她教会了我如何去思考。请您抱紧我,圣母咪依噜!我要通过您奇异的母体馨香,感知源自圣灵母腹的气息。”
咪依噜紧紧抱着赤都,让他安详的脸庞紧贴自己圣洁的前胸。
这是一个被泪水淹没了的潮湿夜晚,人们焚化了毕摩赤都!咪依噜手舞松枝、唱着巫歌,为这具沾染了阿妈慧泽的生灵指引魂路。
在袅袅青烟中,每一具昆明人的灵魂,都会在腊摩或毕摩所唱颂的《引魂经》的指引下,循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到祖源地昆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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