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滟潋的西洱河(大理洱海),妩媚而不失秀朗。对岸是巍峨的点苍山,山巅缠绕着一片永不会散去的彩云。河边传来打鱼姑娘婉约曼妙的歌声:
“月华撵着脚印走;
阿哥阿妹不分手。
流萤要伴清风舞;
心事总随长夜苦。”
摩黎羌一脸神往的表情:“听这歌声就知道是直玛唱的,可好听了。”
“这是百越人的歌,她怎么会唱的?”咪依噜问。
“那次东征遭伏击后,是善良的百越人挽救了她的性命。所以她就爱唱从百越人那里学来的歌。”
见摩黎羌和咪依噜靠近,直玛紧张地钻进船舱里躲了起来。咪依噜和摩黎羌只好坐在船舷上和她说话。
摩黎羌说:“直玛,你不要紧张,是圣母咪依噜看你来了。”
咪依噜说:“直玛,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在石头城玩耍过,后来随畜群迁徙游牧,分开后就再没见过面了。”
直玛说:“我当然记得,您小时候爱喝鹿乳,还爱哭。”
“直玛,你不要太过自闭,可恶的战争不止给你一人留下过创伤。”
“圣母咪依噜,您在且兰城的时候,见过我那被俘为奴的阿哥莫阿切了吗?”
“见过,我见过他那张人世间最富才情的面孔。”咪依噜不禁心里一阵酸楚。
“他还象以前那么调皮吗?”
“是的,他长大了好多,可还象以前那么顽皮。他铸造出许许多多可以流传永世的青铜器物。”咪依噜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那可怜的阿哥,他一定已经死了。圣母咪依噜,您不用瞒我了;反正,即便他还活着,我也是永远见不着他了。”
“是的,他死了。”咪依噜放声哭了起来,泪珠不断滴落在河水里。
“他是怎么死的?”
“他和一位姑娘相互许下来世的承诺,为了让这位姑娘能活下来,他就……呜呜!”
摩黎羌抱紧了咪依噜,为她揩抹泪水。
直玛沙哑湿润地说:“圣母咪依噜,您不要难过了,那姑娘一定长得很美很美。”
咪依噜仰起头来,看着蓝天下飞逝的流云:“是的,她美得不敢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直玛问:“他们有过什么样的承诺,您能告诉我吗?”
“他们承诺,来世他不会远远地看着那姑娘而不敢靠近她,也不让那姑娘独自站在一个小土包上翘首期盼他的归来。他要在那姑娘行完成年礼,向世人展示她成熟的女体之后,就动用他善巧的智慧接近那姑娘。尽管那姑娘会故意不理他,或发些小脾气气他;但那姑娘会从对歌的舞会上,那些数不清的热剌剌眼神中,识别出他那双熟识的略带些哀怨的眼睛;姑娘能从寂静的夜晚,扣击她‘姑娘房’的小石子中,分辨出哪一声轻微的响动,才是源自他指间飞来的那枚石子。如果没有遇到战争,那姑娘就会生一大堆孩子,他会默默地关爱着这些孩子,把他英勇猎取猛兽的兽皮赠送给孩子。如果遇到战争,他们就共赴死难;当利箭射穿那姑娘的胸膛,他就抱紧那姑娘,用自己的背来挡住残忍的兵刃和恶意的铁蹄,不让姑娘那圣洁的玉体遭受蹂躏;他们幸福地死去,幻化成蛾,永生永世相伴在山野间飞舞,谁也不用饱尝相思之苦。”咪依噜的泪水被风吹干,虔诚地看着天空。
直玛幽幽地说:“真是一个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承诺,就象百越人一首歌里传唱的古老爱情故事一样动人。”
“直玛,回去以后,我让西波阿妹迁一些百越人,到西洱河边来教你们结网捕鱼;你们的日子就会富足一些。生性豁达开朗的百越人喜爱调笑,和他们在一起每天都会很快乐。”
告别了直玛,两骑快马径直驰过白崖,往东而去。摩黎羌用马鞭指着东北方向说:“等我们愈复了战争创伤以后,我一定要挥戈夺回原属我们的黑井、羊舔石。”
“摩黎羌,你一定要记住,一个首领,她平和的心性和冷静的头脑,往往要比她的骁勇无畏还重要得多。你一定不要亲冒矢石,要时刻记住你是部盟命运的驾驭者。”
“记住了,圣母咪依噜!我想和您同乘一骑。”
咪依噜跳上摩黎羌的枣红马,西波送给她的骠白马跟在枣红马后面。
摩黎羌迷醉地说:“我喜欢在您的体香中闭上眼睛。”
“可我喜欢看你的眼睛,象我的阿姐。”
“真的吗?您是说我的眼睛象梅葛?她可是白狼氏最美丽的女神。阿哥们编了许多传唱她爱情故事的歌,可谁也不知道她真实的爱情故事。您知道吗?她生前有没有和您说过?”
“她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很醉人的秘密。”
“等我做了圣母以后,会象您一样美丽吗?除了那两条更增加您凄婉可人的抓痕以外;您的勇猛、果敢和机智、善良,我都会有吗?我怀孕以后,会象您一样完美吗?”
“你没注意到吗?许多小阿哥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在默默关注着他们美丽的圣女呢!”
“可我觉得我还是没有我阿妈好看。”
“你这傻姑娘呀!在每一位姑娘的眼中,自己的阿妈都是最好看的。你呀!不要成为小阿哥们梦中的女神,让他们远远地看着你。你要想办法让他们靠近你,知道吗?”
“他们会象扑火的飞蛾一样贴近我的。好了,我们该分手了。我往东回鹿城戍守,您北去青蛉河。金马碧鸡的幻象就快出现了,腊摩西波在等着您呢!眼前飞逝而过的时光会让您忘记伤通,快乐起来的。”
咪依噜跳回骠白马上:“你先去吧!我看着你离去。”
“不,我要看着您离去,因为您常常站在风中伤感;是一具具在您眼前消失的面孔,使您变得敏感和脆弱了。”
咪依噜挥挥手,消失在山野里。
心志高远的摩黎羌接掌部落联盟以后,在腊摩西波的辅助下,不但趁滇王国内乱的机会收复了黑井、羊舔石等富含盐矿、铁矿的广大区域;还把属地东推到连然、母神山一带,建立了东接昆明湖、西含西洱河流域、北止大江、西南至八百媳妇(今缅甸北部)、南达掸国(今缅甸)中部的白崖王国;其强盛远过于滇王国。她被昆明人誉称为“沙壹(驾驭人间的天母)”。是时,大秦帝国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摩黎羌所生育的九个儿子,以“九龙抓背”神话,驭使母系血缘的白崖王国步入了父系血缘的等级社会,史称哀牢国。
西波阿妹骑马赶来迎接咪依噜,俩人各乘一骑,牵手向青蛉河慢慢行去。
“阿妹,你要做母亲了?”
“您看出来了?”
“你的阿夏是谁?”
“是一位百越工匠,他认识您,您不认识他。”
“百越人?都说是命运之神无处不在,它又安排了一位百越人做你的阿夏。”
“您看起来比听到一位昆明人是我的阿夏还要高兴一些。”
“你知道吗?你的身上流着百越人的血。”
“您说什么?”
“是那位来找寻你的白皙瘦弱的商人。他叫景皑,是一位糜么(楚女巫)。你有着他的血脉。”
“这是真的吗?我已经让人找他去了,找到他就会把他押解过来。我倒要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你迁一些百越人到西洱河边去,教直玛他们结网捕鱼。”
“好的,那可是百越人求之不得的好事。”
雨后初晴,日月同现天宇。漫山飞舞着难以计数的青蛉,铺天盖地,五光十色;时而结串,时而成团。青蛉河(在云南大姚)是毋血水河的一条支流,河边聚集了许多前来等待亲眼目睹金马碧鸡奇观的人;有各民族的牧人、农夫、走贩,还有东来西往的行商和僧侣。
一群昆明人前来禀报说:“圣母咪依噜,我们在青蛉河边的一间木楞屋里,发现剃度了的魔首庄跷,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了。”
咪依噜背心冒出冷汗,无法自制:“我不是叫你不要下山的吗?你偏不听。”
青蛉河边,一些被滇兵掳走过孩子的昆明女子,围着一间木楞屋哭骂;她们个个都想要生嚼庄跷的肉。咪依噜从部民们行将喷血的仇恨眼神中穿行而过,来到木楞屋前。
圣僧蒙苴陀站在门口对她说:“他说自从一种名叫‘咪依噜’的草药唤醒了他的肉身,他就已经走完了他的尘世生涯,可以坦然地面对生死了。他执意要来这里偿还罪孽,感受天国的召唤。”
咪依噜问:“圣僧,您当年循着金色骏马的足迹,离开故土家园的时候,是否也就走完了您的尘世生涯?”
蒙苴陀说:“自从梦到金色骏马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远离了王室的血腥与罪恶。我履蹈这一方热土的诸般艰险,和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亲历,只不过是对红尘往事的一种报答。”
光着头、着忍辱衣的庄跷沉静地坐在木楞屋里,眼眺窗外。
咪依噜沉重地走了进去:“庄跷,你终于明白了,任何人都难逃罪责的惩罚;哪怕他已经由恶魔蜕变成了天使。”
“来世我还会再来找您的,到昆明人的‘草皮街’上找您。我能从人群中认出您来;因为您的来世会象甘洌的山泉一样清亮,闪进我的视线。我要告诉您,您的前世曾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叫还魂草,又叫鹿衔草;我还要告诉您,您的前世喜欢吸吮鹿乳。您会想起我的,不会再象今生一样,总是用仇恨的眼睛瞪着我了。”
“不可能了,庄跷!你已经遭到了我的诅咒,来世的你是一只面目狰狞的石兽,蹲伏千年。”
“那我就在石门关等您千年,等您经过的时候唤醒我沧桑的记忆。”
“为什么你要蹲伏在石门关?”
“因为在踏出石门关之前,您还认识我,告诉我会在南方的某个部落里等着我。尽管我一直在忍受着命运的无情践踏,可我依然那么甜蜜;因为在梦里您笑腼如花,总是用您千般柔情的指尖抚平我的伤痛。一出了石门关,一切就都变了,命运之手托着我和您站在仇恨的前沿;您就不认识我了,还不断以您天赐的资质来羞辱我,践踏我的自尊。”
“你活该!你杀害了我的阿妈阿姐,还放任你的士兵屠杀了我劫后余生的亲人,抢走了我的孩子;你却不知道那个有着你血脉的孩子,在王国的哪个角落里,遭受着怎样的苦难!”
“我已经翻遍了王国的每一寸土地,来找寻那个名叫青蛉的孩子;据说那孩子的脸上,在我这块奴隶印记的同样位置,长着一小块形状象青蛉的胎记。”
“庄跷,你这个地地道道的恶魔。你倒是看破红尘了,可以把你的头颅施舍给我了。可我那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在你一手营造的满布罪恶旋涡的王国里,我的孩子将会迎来什么样的厄运啊!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庄跷!你不是答应过我,在我的孩子行完成年礼之前,你会好好地活着,站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看着我的吗?你还我孩子……我只想要回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呜呜!”
咪依噜象母狼一样撕咬着庄跷,咬得庄跷浑身是血。她哭够了,闹够了,就瘫软在庄跷身上,气息微弱地说:“瞧!您的最后一个心愿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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