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跷怕一路上遭到不知情的昆明人袭击,就选派了一百名昆明人和一百名百越人,穿着各自民族的服装一路上护送咪依噜。两个领头的将领是曾长期随庄跷征战,对夜郎的地形和风情都较为熟悉的。
坐在百越人扛抬的肩舆上,咪依噜看着跟随她的最亲近的面孔对庄跷说:“您看昆明人是不是都更英俊、高大、威猛一些,和他们在一起让人更觉得安全。”
“他们都是从许许多多自愿护送他们圣母的人中精选出来的。”
“怎么没有女勇士?”
“在我们楚国,女子是不参与战争的。”
“所以你们就不尊敬女性,更多地把她们作为拥情渲欲的对象,而往往忽略了其作为崇高母性的光泽。”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我也没弄清楚。不过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都会把目光投向对子女的哺育上,因而也更能发现作为母亲那种超出自我的慈悲情怀,以及其精细料理生活的耐性的可贵。”
靡么景皑骑马赶上他们:“滇王,我想单独和王后说说话。可以吗?”
庄跷应允着退到马队后面去了。咪依噜从肩舆上伸出手来,拉着骑在马上的景皑;俩人牵着手,悠然地行进在队伍的最前面。她们看着远方旷野的眼睛都有些湿润。
“靡么景皑!我真想象您一样超然世事之外,活在梦境之中。”
“从身边飞逝而过的时光会改变一个人的。王后,按昆明人的规矩,亲人之间都不用尊称,我可以称您为咪依噜吗?”
“是的,靡么景皑!您本来就是我的亲人。”
“比起滇王而言,我对您的认识更深刻一些。您会尽力帮他劝来老母亲,还清他的恩情;但您也永远不会回来了。是吗咪依噜?我想知道,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如果有缘的话,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在这个狼烟四起的时代,一不留神,就会有太多的亲人从我们眼前消失。”
庄跷一直把咪依噜送到堂狼(今曲靖),摘下那把曾被她夺走过的宝剑,双手递给她:“一路上都不会平静,您要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您留着吧!您答应我,在我的孩子行完成年礼之前,您得好好活着,站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看着我。”咪依噜推开宝剑没有接受。
“好的,我答应您。这柄短剑可是我送给孩子的,您不许再摔回我身上来。”
咪依噜接过短剑,仰起了头,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庄跷眼睛湿红了:“哭的应该是我呀!”
一队旗帜鲜明、军容整齐的军骑疾驰而至。他们都整齐地单腿跪倒在庄跷、咪依噜等人面前。稚气未脱的青年将领昭时朗声说:“拜见滇王,恭迎王后。”
庄跷吩咐昭时把咪依噜送到石门关后,他就目送着咪依噜一行众多人马随从远去。
一路上都能遇到纷纷南迁的楚国难民。昭时将军神采飞扬地说:“王后,强秦的暴政,为怀柔宽容的滇王国,送来了这么多能养育无数后代的人口,这可是我们这个新生王国的福气啊!”
“大秦帝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帝国?”
“是一个有着旷古未有的雄悍和奴役天下野心的帝国。”
“和滇王国比起来怎么样?”
“由于历代王者励精图治,秦帝国具有近百年富庶强盛的基业来支撑它扩张的野心,是天下最强大的帝国。如果和滇王国相比较嘛……滇王国就好比是且兰城,而大秦帝国就好比是其对面横亘天宇的母神山。”
“哈哈哈哈!我喜欢你这样作比方。”咪依噜开心地笑了。
石门关附近,驻扎了数万军纪严明、装备精良的滇军,他们肃立路边迎接王后。
咪依噜惊叹着说:“难怪你年纪轻轻的,就担任起把守门户的重任;原来你训练了这么优秀的一支军队。”
“王后,我可不敢贪这天大的功劳。这支军队可是滇王总结了多年来和诸侯军队作战的经验,而严格训练出来的。”
“庄跷在楚国时并不缺少兵源和补给,为什么没有训练如此精良的大军去抵抗秦国的进攻?”
“有一种名叫阴谋的东西,启动它需要动用人们智慧的极限;连创作一件流传永世的艺术品所动用的智慧,也不足以策划一场阴谋。它能把衷心于王国利益的人排斥到权力核心之外而终生无所作为,把为谋取私利而窥窃权力的人笼络到王者周围谄媚献宠。阴谋这东西哪!就象一个奇怪的旋涡,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强大无比的王国颠覆;使上至帝王、下至臣民的所有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王国滑落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回天无力;唯有嗟叹自己生不逢时。”
“我无法理解阴谋的深刻含义,但我猜测,就象佛法是参悟生命意义的法门一样;阴谋应该是夺取权力的途径或方法。如果是这样,那它和权力一样,是一种极端邪恶的东西。”
“夺取权力的方法应该称作谋略才对。修养到达至高境界的人所策动的谋略,能够为万民牟取利益,使民众得以生存和延嗣;民众就会欢欣鼓舞地缴纳贡赋。拥有如此大智慧的人,就能受到万民的敬仰而享万民洪福。人们把这种人的野心誉称为‘雄心’,滇王就是这样的人。”
“看来你的一路荣升,不仅和你卓越的治军才能有关;还和你这抹了蜜似的嘴巴有关。不过,你的这番话,倒可以让我用去说服庄跷的老母亲啊!”
沿陡峭山路到了天险石门关,只觉崖壁直立,侧身就可以相拥苍莽大地;兀鹰从人们眼前飞过,仿佛伸手可及;脚下雾霭重重,深不见底,一脚踩空就会坠入无边虚空。咪依噜往下看了一眼,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幸好有莎玛把她扶住。大家都停下来坐在松荫下的大石上休息。她手抚额头说:“不知道是做贵族把身体做虚了,还是因为怀了孩子的缘故,怎么经不起事了。”
昭时说:“做贵族是不会把身体做虚了的。军旅中有许多贵族,都有强健的体魄和敢死的决心。您这应该是做未来母亲的正常反应。王后,这一路的风尘,够让您辛苦的了。我带您回关内歇息,并不断派人出关打听消息。只要秦兵还没到夜郎,您就生下孩子再出关。”
“这打探消息的人一来一回,又要浪费好多天时间。我怕中途又有什么变故,可不敢停下来呀!你还是和我说说你们楚国的贵族吧!听说原来是有一帮贵族出身的青年俊杰,可惜都没有得到为国效力的机会。”
“军中姓庄的都是曾问鼎中原、称霸诸侯的楚庄王的后裔;姓景的都是原楚平王的后裔;姓昭的都是原楚昭王的后裔;还有其他一些已陨命沙场的贵族。他们自小就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文由名盛天下的太傅景翠来教习,武由威震诸侯的大司马昭常来传授。著名的武将有唐蔑、景缺、滇王庄跷等。只可惜英才遭天妒,人人都没能一展抱负,只能饮恨地看着王国衰落、家园残破。随滇王一起南征的那一批英才中,有战死威楚的我父亲昭崛,战死石门关的猛将屈旷,和目前镇守威楚的大司马项雉。”
“请你和我说说,当初楚军是怎样攻下这雄奇险峻的石门关的。”
“当时大将军庄跷率军从秦军手中夺回夜郎后,就接着攻打石门关。经数月之久都没能把石门关打下来。是堆摞起来的尸首堵塞了朱提江河道,屈旷将军率队踩着尸首,强行渡过朱提江天堑,迂回关内夹攻石门关,才将石门关攻下;但屈旷将军也战死了。”
“当时死了多少人?”
“死伤的楚军将士和战死的昆明人都有数万。”
出了石门关,重任在肩的昭时将军就不宜再北上了。他分拨出一千名滇军骑士护送咪依噜前往夜郎。
与人们口中描述的累经秦楚争夺而成一片焦土的夜郎不同,在咪依噜眼中的夜郎,有着极为秀美的山川和河谷。那永远不停歇的迷蒙细雨并不会使天色暗淡下来,大平川上的石头窝里长满了高不过脚踝的野草和禾苗,一座座浑圆的山包自平川上突兀而起,山包边缘到处流淌着清冽得透底的泉水,溪流边是数不清的各种神工鬼斧雕凿过的石灰岩石,岩石上零星长出高不过膝的松树或其他灌木,与岩石、溪流相互呼应而成浓缩的袖珍景观。对这片土地来说,土壤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夜郎国的主体民族夜郎人,是昆明人中的竹氏部落。这里还居住着乌倮氏昆明人、土著百濮族系的古僰人和自楚地迁徙而来的三苗人等;据说三苗人是上古时代与黄帝大战的蚩尤部落的后人。由于惮畏大秦帝国的淫威,这些民族都在源源不断地往南迁徙。
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极遥远而又极真切。
“秦军来了,丢弃马匹,护住王后往山上躲避,快!”领军主将从容地指挥着护送的军队下马,扶着咪依噜往山上撤。
然而骁勇无畏的昆明骑士却不听号令,纷纷飞骑迎秦军而去。
令天色都为之暗淡的箭雨飞来,昆明人和马都无一幸免地倒地身亡。
轰鸣声渐渐近了,几位滇军兵将把咪依噜按倒在一清澈的水塘中,并倒压在她身上。她感觉腹中撕裂般地疼痛,忙用手撑住压在她肚腹上的人,护住肚子。
她感觉秦军的铁蹄似乎要踩碎这漫山的岩石。恐怖的黑色箭雨所覆盖之处,所有的生灵都停止了呼吸。锋利的秦箭轻易地穿透了滇军的铠甲和铜盾,摞压在她身上的人惨叫着死去。血浆带着将士们的体温顺流而下,淌满了她浸泡在水中的惊惧面颊;血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她的嘴里。
她感觉腹中疼痛无比;但只能咬紧牙关,不敢叫出声来。秦军铁蹄所带起的血泥不断飞到池塘中,让她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感觉那撼人心魄的声音已远去。她再也忍受不了腹内的剧痛,大喊一声,全力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尸堆。这一挣扎,居然把孩子挣了出来。
她抱起冰凉血水中的孩子,用嘴巴咬断了脐带,抠出孩子嘴里的胎血。孩子清脆的哭声在淫雨霏霏的山谷里播扬,久久回荡。
这是一个脸上长着一小块胎记的小男婴。咪依噜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滴落在这小男婴的肚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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