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河面上光影跳跃,许多百越女子在河里张网捕鱼,并轻言细语地开着一些调皮的玩笑。她们极富女儿韵味的发髻垂于耳后一侧;尤其是不断从水里腾出手来把划落的头发捋到耳后的动作,更是优雅而迷人。雍容华贵的咪依噜,以百越昭主的身份端坐木兰舟上。两位百越姑娘站立她身后,给她撑着华盖。那两位姑娘嘴里哼唱着一曲委婉动人的百越歌谣,歌里讲述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
河岸上,勤劳的百越妇女蹲坐路边,售卖一些鸡、鸭、鱼和木棉布、陶器、铜器等物品,用来自西方大海里的贝壳作为计量商品价值的货币。这种集市在太阳高照,暑热开始时就散去,称“露水街”。
一叶小舟自上游飞快划来,撑船的是庄跷,船头站立着一个西方僧侣。
咪依噜微笑着站起,以手抚肩恭迎僧侣到来:“请问尊者就是摩诃迦罗么?”她能从这位僧侣(蒙苴陀)的体貌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能够见到圣母咪依噜,真是荣幸。”蒙苴陀能说流利的昆明话。
“您是第一位称我为圣母的人。”
“按昆明人的规矩,您现在已能承受这个尊贵的称呼了。”
“圣僧早该四处游历,让更多的人得以与佛法结缘,聆听圣音。”
庄跷在一旁插话道:“是啊!是啊!由于得到圣僧的点化,我才得以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堂狼一带的骚乱;还和几个昆明人的小部落结了盟。以后还要劳烦圣僧多到这一带来走动走动啊!”
“丑八怪!你滚开!”咪依噜怒斥庄跷。
“好吧!你们慢慢聊。”庄跷把小舟靠拢过来,让蒙苴陀上了木兰舟,就撑着小舟去了。
“听到倍受世人尊敬的腊摩朵西横死鹿城的消息,让人不得不哀叹人世的无常啊!”蒙苴陀慈爱地看着咪依噜,纵横的老脸上也滚落几滴尘世的眼泪。
咪依噜若有思索地看着水面:“这些天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好好珍视身边每一具真实鲜活的面孔。因为不定哪天,这些面孔就会成为潜藏心底不敢触动的伤心记忆。”
“圣母咪依噜!您不该被仇恨胀满双眼,那样会遮掩您智慧的光辉。”
“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他的罪行所带来的报应。这群毫无良知的恶魔,还在保持着残食幼童的习惯。那些亟待来到世间的生命之蕾,还没有盛开生命之花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
“如果把报应简单地理解为现世仇杀的话,那这种理解也太过呆板了。地狱之门不只在冥界敞开,而是在每个人心中都开启着。每个人都会被与生俱来的真心本性牵引着,在梦魇之夜进入地狱之门遭受无情的鞭笞。”
“您是说庄跷这一类的恶棍也能被启开其自身的良善本性来吗?”
“这就是您的使命所在。每个人的行为,无论她是去关心别人的痛苦或伤害别人,累积到一定的程度,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穷尽一生谋求于事,最后却抱怨上苍不能成人之美;而有的人却以豁达的心情享受着每一天那种泰然安处的心境。”
“那圣僧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首先您得弄清楚横亘于您心中的魔障是什么?”
“是仇恨。”
“仇恨源自何方?”
“源自正在进行的无端杀戮。”
“终止无端杀戮的关键却在您的身上啊!”
“在我身上?”
“在楚人的军事集团中,占有人数最多的是百越人;您是百越人的昭主。在较大的几个昆明人部落当中,您是劫后仅存的圣母。能够平复楚人和昆明人之间的仇恨,停止无端杀戮和流血的,只有您哪。”
“这可是魔首庄跷一直梦寐以求的好事。让他得以休养生息;待其恢复实力以后,再挺戈屠戮昆明人,用鲜血染红通往孔雀王国的商道。”
“每个人的愿望能否被顺利实现,可由不得自己。未来的事,沧海桑田,变幻无穷,谁能说清楚呢?可摆在您面前的是无休止的血腥场面。相比较您阿妈阿姐的仇恨而言,两大民族的生存使命,和亲人的仇恨,谁轻谁重呢?”
咪依噜无言以对,蒙着脸哭泣。
蒙苴陀怜惜地说:“这样的使命扛在您的肩上,或许太沉重了些!”
咪依噜仰起苍白的脸:“我自小经受过近乎冷酷的培育和磨练,世上就没有我承受不起的重担。”
一声呼哨触动了咪依噜那昆明人特有的敏感心性。她朝岸边看去,‘露水街’业已散去,每一户吊脚小竹楼里都升起袅袅炊烟。在这片人间最宁静最不该受到惊扰的角落,却响起了喊杀声。
一幢幢小竹楼燃起滚滚浓烟,从竹楼里惊散出来的男女老少纷纷往竹林里躲藏,却未能逃过昆明人一支支准确射入他们喉咙的利箭。许多人朝河边跑来,后面的马队用昆明人惯用的扇面型围猎方法,把人群往河边驱赶;跑得慢的老人和孩子成了马队脚下的血尘。
她看清来袭的是堂狼氏的人马,而用呼哨声指挥马队的,却是因其骁勇无畏而被人们誉称为神兵的白狼氏勇士特克。他还活着!
她大声叫唤特克,可岸边的撕杀哭嚎声掩盖了她的声音。敏锐骁勇的昆明人正专注于射杀蹿入河里的逃难人群,谁也没有注意到身着百越穿戴的她。
数支箭朝她乘的木兰舟射来,她忙用脚一勾摩诃迦罗,同时用肘把他撞倒,自己也借力倒下。飞矢射进身后为她撑华盖那两位姑娘的胸膛。两位姑娘没有来得及惊叫,脸上还保持着惊愕看着前方的表情,就倒在了她的身上;鲜血染湿了她的全身,华盖掉落水中。
她刚抬起头,几支箭就穿入她高高的发髻。她只好又低头伏在摩诃迦罗身上。
才一会儿,数千人生机勃勃的寨子就被数百骑昆明人变成了熊熊的火海,四野弥漫着浓烈的焦糊气味。
昆明人满载劫来的财物啸傲而去,没有人听到咪依噜在河面上哭喊。
庄跷带楚兵赶来,军中的百越士兵跳进河里,嚎哭着找寻亲人的尸首。
火势掠过原野,顺着附近的山坡延伸而上。热浪拌着树木炸裂声逼来,让人不敢接近。
这些天来与咪依噜朝夕相对,点燃起她对快乐生活热切渴望的善良笑容,成了一具具浸炮在血水里的冷峻面孔,默然接受着他们善良的昭主,以满脸的清泪为他们的英灵接引魂路。
那些燃烧着仇恨火焰的楚军士兵,随庄跷追击昆明人去了。
“只要仇恨还在人们心中燃烧,恶魔就会永远张扬它嗜血的本性。”蒙苴陀站了起来才发觉露在舟外的足部中了一箭,站立不稳跪倒舟上。
咪依噜帮蒙苴陀拔出箭,发现箭镞煨过土蜂的毒;这是昆明人用来对付猛兽的毒箭。她从死在舟上的百越姑娘腰间抽出腰刀,把他箭伤周围的肉剜去。
蒙苴陀疼得浑身发抖、大汗淋漓,却始终没有吭一声。血扑哧扑哧往外冒,她一手按住他的伤口,一手摘下自己腰间的小葫芦,用嘴咬下塞子,抖出葫芦里的药塞满伤口,帮蒙苴陀包扎好。
山上的大火俞烧俞烈,恐怖的浓烟笼罩了整片河滩。在河岸边,她找到一些未被射中要害,还在挣扎呻吟的人,便腆着大肚子,和瘸腿的蒙苴陀一起为他们治伤。很快就把小葫芦里的药用完了。
庄跷已带人返回,她起身叫庄跷:“庄跷!让人去附近的山上给我采点药回来。这种药很好辨认,一尺来长的茎,七片叶子顶着一枝花。把它的根挖回来。”
庄跷转身吩咐:“你,带人上山,按昭主说的做。其余的人搭建祭台。受伤的人都过来,求昭主给你们医治。”
咪依噜看见楚军的战马上挂着许多昆明人的头颅。士兵们押解着许多被他们劫掠回来的牛羊和昆明人。有的昆明女子身后背着幼儿,手里牵着孩子。姑娘们俩人扛一根木杠,木杠上吊着捆得结结实实的俘虏。她们都哭哭啼啼地被押往河边。咪依噜的心又在流血。
那些受毒箭所伤还没毙命的士兵被抬到她周围。咪依噜愤怒地指着庄跷:“丑八怪!要让我给他们治伤,除非你把劫掠来的人和牲畜都放了!”
“昭主!他们刚刚洗劫了我们的寨子,屠戮了我们的亲人。”百越兵士们跪倒地上,脸上全是痛苦扭曲的表情。
“庄跷!你放不放?”
“骄傲的昭主!您转身看看,您的子民们刚刚作好南迁的准备,正要离开这个地方,数千的尸魂就留在了这恐怖的人间炼狱。”
咪依噜泪噙眼中:“庄跷!你休想用他们的眼泪来要挟我,一切的仇恨都源自你贪婪的欲望和疯狂的野心。”
“牛羊得留下,幸存下来的人还饿着肚子呢!参与屠戮寨子的俘虏也得留下,按百越人的风俗来祭奠鬼神。我让他们把其余的人全都放了,这样行了吧!尊敬的圣母咪依噜!”
一昆明姑娘并没有忙着逃命,她走到咪依噜面前:“您就是圣女咪依噜……啊不!圣母咪依噜!是您吗?”
咪依噜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是的,我就是咪依噜。特克还活着,是吗?”
“是的,他还活着,他听说您在这儿,就带了一些堂狼氏的勇士来找您。”
“那么说,这场灾难是因我而起的,是吗?”咪依噜心都碎了。
“可他们还是没找到您,可能因为您是百越人的打扮吧!也不知道特克阿哥现在是否还活着。”姑娘和咪依噜抱头痛哭。
“如果特克还活着,如果您还能见到他,让他别再来找我,要他想办法回百崖,回圣母祖阿央白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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