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恸哭,惊动了上苍。上苍也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冲刷着大地的血污,却没能涤荡人性欲望所衍生的千古罪恶。
楚军把昆明人的头颅堆码在石头城堡前面,丈量堆码的高度来记录战功。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朝白崖(今云南祥云)方向挺进。
由于经历过这一场本可避免的大屠杀;所以直到今天,鹿城一带的大风垭口,常常会有夹带着雪雹的山风突然袭来,象是鬼神们尖利的哭嚎声。
小卜斜躺在战车上,看来伤得不轻;但还是随军出征了。一侍卫撑着华盖为他遮雨。他有气无力地说:“圣女咪依噜!大将军让我告诉您,虽然他和您一起回到了您的出生地石头城;可他知道,命运之神却再次把他和您永远地分开了。你们永远无法象以前一样,用平和的心境,坐在彩云升起的地方,去享受美丽的景致了。”
咪依噜恨恨地说:“一具有着肮脏野心的恶兽,注定不会拥有人世间至纯至善的真情,更无法用宽怀的心态,去面对世间万物;这是他的夙命。”
“大将军还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到了白崖后,您就可以和您的亲人团聚了。”
“你们休想故技重演。对于圣母祖阿央白来说,白狼氏的每一位好儿女,都是她灵肉的延续和再生。她不会糊涂到用部族的命运来交换一个咪依噜,哪怕她是圣女!不会的,不会,永远不会!”
楚军西进的路上,许多路段被砍倒的参天大树拦住,有的险峻山路还被整段挖空,夜间常有人马出没袭扰;这些都大大阻滞了楚军的进程。然而这使咪依噜更加担心了,这说明圣母祖阿央白也没有作好应战的准备。她还在等待什么呢?
一辆战车靠了过来,和咪依噜所乘的战车并排前行。车上威武站立的,正是射杀腊摩朵西的那员楚将。
咪依噜母豹一样锐利的目光逼射过去。
那楚将站在车上躬腰作揖,咿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小卜忙侧身转述:“将军说,当时他以为您的阿妈是在用恶毒的巫术诅咒我军,于是误杀了一位令人尊敬的腊摩。由于他无可补救的错误,使我们痛失了一次停止流血、与白狼氏和解的良机。将军知道,他即便不战死疆场;也会在不可预知的未来,被白狼氏的人割去头颅。可是他愿坦然面对这种仇恨,因为他的身后有数个亟待生存的民族。你们的祖先自巍巍昆仑山,来到这里寻求一片生存土壤的时候,也一定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比起那个不敢承担自己罪责的庄跷来说,你算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仇人!”咪依噜咬牙切齿地说。
驻扎在白崖大平川上的楚军,脸色和天气一样阴霾。小卜象一只不得不外出觅食的病狗一样,来回奔波。
咪依噜的心揪得很紧:“尊敬的圣母祖!您可不能象聪明一世的阿妈那样,在关键的时候因顾及血肉之情而痛失战机呀!”她在心里默祷。
在小卜来回不断的折腾中,咪依噜渐渐醒悟过来:英明的圣母祖,不但会顾全大局地迎战楚军;而且她还在拖延时间。她在等待一种能彻底改变战局的力量。咪依噜的脑海中,浮起圣母祖那总是涵容了部族儿女所有的心灵寄所和灵魂归途的苍老容颜。
楚军失去了耐心,在一个骤降暴雨的日子发起了攻击。
圣母祖阿央白象一只蜂后端立雨雾之中,旁边聚满了数不清的工蜂。工蜂们筑起一道不容来犯的灵肉长堤。
雨柱粗暴地搅动着浓稠的血浆,苍天也在怒吼,以一道道霹雳来警示这场由人们生存欲望所衍生的悲剧。
大战不知道进行了几天几夜,工蜂们总是前赴后继地冲到蜂后前面,重复着被动的防御。
血泪和着雨水在咪依噜脸上冲刷。
终于,楚军有了要撤退的迹象。
两名楚将跳上战车,左右挟持着她;指挥驾车者掉转车头。
原野上,数十头战象头戴铜帽、身披犀甲,昂首阔步,摧枯拉朽般地踩踏着楚军阵营。昆明人骑士跟着象群奋勇拼杀。
这就是圣母祖所要等待的转机!
楚军发生了最致命的骚乱,他们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成了大平川上腆着白胖身躯狂乱奔逃的猎物。成就着工蜂们舒愤饮血的心愿。
楚军丢弃一切辎重,包括战车。咪依噜被一楚将挟上战马。
她看见西波阿妹骑坐在领头的大象背上,得意洋洋地指挥着象群作战。象背上还有一个金装的方形小棚,为娇柔的阿妹遮风挡雨。
咪依噜撕心裂肺地叫喊。可是在喧嚣纷繁的战场上,阿妹听不到她急切的呼唤,看不见她狂乱的挥舞。咪依噜甚至已经嗅到大象身上那股烘臭的气味,但阿妹始终没有看见她可怜的阿姐在风雨中挣扎的身影。
她被惊慌奔走的楚军挟持着,回到了鹿城。逃回来的楚兵只有几千人。
许多被楚军俘获的昆明人,已从昆明湖方向被押送到鹿城;并被迫在了无生机的石头城原址上,修建坚实的城池。他们都被巨大的铜环穿过锁骨,又都被铜链拴成一串,痛苦地从事着艰苦的劳作。脸上都被烙上了奴隶的印记。
她真想大声地告诉他们:你们忍受苦难的日子不长了,高瞻远瞩的圣母祖和聪明的腊摩毕摩们,很快会率军追歼而至;甚至会切断楚军的归路,将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尸虫压成齑粉。可她的嗓子比眼窝还要干涩,才一张嘴,声音就消失在了猎猎的风中。
过了许多日子,严阵以待的楚军终未受到昆明人的攻击。
这些日子以来,庄跷的昆明话说得流利了很多;咪依噜也逐渐能听懂楚人的语言。
又从昆明湖方向来了许多援兵。他们和被羁押的人群一起,修筑了厚实高大的城墙,四周开挖了护城河;并给这座城池起名叫威楚(今云南楚雄),以表达他们对那个已名存实忘的楚王国的追念之情。
竣工那天,许多楚人痛哭流涕、朝北而拜,痛彻肺腑地呼喊着数不清的群山后面,遥远的北方那业已沦陷的故国家园。
庄跷留下射杀了腊摩朵西的那名名叫项雉的楚将和小卜率军镇守威楚,自己带了二十多骑押咪依噜一起往昆明湖方向返回。
咪依噜肩上的枷锁早已被摘除,只给她手上上了一把铜锁。她能独自乘骑马匹,马辔上有一根长长的缰绳和庄跷的座骑连在一起。
一路上楚军已设置了许多兵栈,他们向庄跷汇报说他们常遭到昆明人的袭扰。许多人在遭受突如其来的攻击时身亡。
咪依噜感觉一路上都有亲人的目光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她们一行到达连然(今云南安宁),经过树林边的一条小河,正准备下马喝水洗脸时,远处宽阔的草地上忽然响起呼喝声。
数十骑昆明人飞驰而来,利箭狂飞。几个来不及举盾挡箭的楚兵中箭落马。小河对面的树林里同时抛出一根套马绳来。
咪依噜惊喜地从马背上跳起,准确轻盈地将身子钻入套绳圈中。树林里蹿出一骑,拖着已被套住的咪依噜不顾一切地狂奔。
但听到“嗖!”“嗖!”两声,一支箭射断了套马绳,另一支将拖曳咪依噜的人射落马下。
咪依噜落在河水中,庄跷纵马下到河里,拉起咪依噜按在马背上狂奔。其余的兵勇敌住追来的昆明人。
咪依噜一阵沮丧,忙乱中她还没看清那个为营救她而死于非命的人是谁。
只有两名受伤的楚兵追上庄跷,一起到了一个兵栈休整以后,由一个楚军小头目带二十名兵士护送庄跷。
昆明湖边正在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城池,聚落在城池周围的吊脚楼里,居住了许多楚人、百越人、乌浒人,他们正在把大草地切割成纵横分布的小块农田。
离城老远,就有一些旗甲鲜明的骑兵和衣着华贵的百越酋长来迎接庄跷,其中还有一位娇柔妩媚的楚国姑娘。
那些百越酋长一见到咪依噜,就慌忙迎过来跪倒在她马前;老泪纵横地称她是夷且昭主的转世金身。她懵懵懂懂不知所措,见老人们哭得可怜,就跳下马把他们扶起,问他们夷且是谁;问得他们自己也懵了。庄跷向老酋长们解释说她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了。但酋长们还是觉得应该对咪依噜有最起码的尊重和友善,并强烈要求把她手上的桎梏解除。虽然庄跷努力解释了半天,说她的现世是野蛮部族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圣女;可是奈不住老人们跪地苦苦哀求,只好将她的铜锁解开,用一根粗铜链拴在她腰间。
庄跷把咪依噜带到为他接风的酒席上,让她坐在他的身旁,把铜链的另一端拴在吊脚楼的木柱上。
席间,百越老人们总不断地冲她微笑作揖。
庄跷和几名楚将借酒浇愁,哭诉征战的残酷、开疆拓土的艰辛;还提到征战石门关(今云南昭通境内)时痛失猛将屈旷,攻取威楚(鹿城,今云南楚雄)时大将昭崛惨死。
位居上座的那位楚国娇娘缓缓站起;她每轻移莲步都带起轻微的香风,飘然走到大厅中央,用她夜莺般婉转明丽的嗓音说:“大将军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自古以来,智者的谋虑敌不过造化的作弄。更何况我们所面对的昆明人,是一个既骁勇无畏而又善用智谋的民族。大丈夫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何必太计较得失。还是让练儿为大将军及在座的宾朋献上一段歌舞,使各位都能抛开儿女愁、家国恨,醉饮今朝。”
她话音刚落,只听钟鼓齐鸣,丝竹合奏;名叫练儿的姑娘曼妙起舞。她长袖飘飘,似在凌波拂柳;罗衫凝展,仿佛含烟带水;才启动歌喉,就已撩拨心弦;再妙音绕梁,令人久久萦怀;加之若梨花带露般怜人的神情,彻入肺腑的凄婉吟唱,反倒听得人人都难奈酸楚,纷纷痛哭失声。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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