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已经搭起高高的祭台,萧杀的铜钟铜鼓一起奏鸣起来。
面对咪依噜怨愤的眼神,庄跷满怀歉疚地对她说:“我知道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不愿意看到血腥。我已请了一位靡么(女巫)来主持祭奠仪式。为了孩子,您就不必参加了。”
咪依噜从容地说:“我面对的血腥难道还少吗?我亲眼目睹了你把我的出生地,美丽的鹿诚变成了一座鬼神也在哭嚎的魔窟。曾与我朝夕与共的亲人们,她们的头颅堆得象山一样高。我要让这孩子在它阿妈的肚子里就受到它亲人血腥的感召,唤醒它的仇恨!”
庄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咪依噜手抚肚腹,走上祭台,以昭主的身份站立在蛇门下面。
头戴羽冠,身披垂地羽衣,手持一条赤练蛇,通体纹龙蛇图案的靡么,揭开了祭典的序幕。
几名参与袭击寨子的昆明人已被洗浴干净,赤裸着全身,作为“人牲”被几个卜么(男巫)拖上祭台来,捆在天柱上。柱顶盘绕着两条大蛇。
主司的靡么念诵巫语走起巫步,卜么解开一个被捆绑在一木牌上的昆明人。昆明人赶紧跪地求饶。忽然从祭坛里蹿出一条巨莽,那昆明人扭身想逃,被巨莽一口咬住脑袋。那人手脚在空中乱舞,拼命挣扎;但整个身子,连着剧烈摆动的双脚,还是被巨莽一点一点吞噬了。
主司的靡么并没有停下象瘸子走路一样的巫步,口中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巫语,举起她紧握赤练蛇的手。卜么们解开绳索,把痛苦挣扎嚎叫着的昆明人按倒地上,拉扯着他们的长发辫,一个个剁下了他们的头颅。
咪依噜晕了过去,庄跷忙扶住她,把她抱下祭台。
由庄跷率兵将一路护行,南迁的百越人扛抬着乘坐肩舆的咪依噜,回到了昆明湖畔这座已建好的大城。大城周围已住满了许多楚人、百越人、乌浒獠和巴蜀的邛都人及夜郎人。他们都是因畏惧大秦帝国的残暴而南迁的。被俘的各部族昆明人在楚军的监督下,和南迁的人一起种植谷物。
乍一见到莎玛,咪依噜面露迷人的微笑;一手执葫芦,一手轻抚自己的肚腹说:“我已成了可以承受世人尊崇的圣母了!”莎玛兴奋地拉着咪依噜的手,欣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接风宴上聚集了镇守各地的军将和官员,还有各民族的酋长和刚归顺楚军的昆明人鬼主。庄跷仍然让咪依噜端坐在他身旁。
宴席上气氛热烈,人们议论着立国的事。
着一身官服、风姿绰约的靡么景皑站立大厅中央,向各方作揖后朗声说:“大将军!我已为这座巍峨的城池想了一个名字:‘且’为至刚至阳的男根;‘兰’为至阴至柔的女水。这城池就叫‘且兰’,取意阴阳和合;象征国运长久。各位觉得怎么样?”
在座的人纷纷拍掌叫好。
“好啊!这昆明湖也该重新起个名字。” 庄跷神情激昂。
小卜走到中央:“昆明湖上游深广、下游浅狭,湖水自东向西,经堂狼川汇入北面的大江(金沙江)。犹如倒流,起名为‘滇’(颠的通假字);这水域比起千里洞庭湖来,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池塘,就叫‘滇池’好了。”
“好!这滇字用得好。世事无常、是非混淆、黑白颠倒。我庄跷年少轻狂时,为兑现一个承诺而被贬为奴隶;为保住占楚国半壁江山的越地八百里而率众起事,被斥为乱国;为与秦军反复争夺夜郎而浴血奋战,被谴为‘啸聚山林’。如今,我要为南逃难民的生存而结盟各部,僭越称王,不知又要遭到多少谩骂。就定国名为‘滇’(颠的通假字),让后世的人们自己去评论去吧!”庄跷慷慨陈词,掷地有声。
大将项雉按剑而起:“大将军为重一诺而肩负万民之责,轻一世功名;为感越女之恩而亲蹈苦难,背身后骂名;是我等心目中重情重义的伟丈夫;是难民们顶礼膜拜的大英雄。在场的各位!昏庸懦弱的楚王国,已经把我等苦心争夺多年的夜郎永久割让给了秦国,后路已断。我们已成了一生为其浴血护疆的楚王国的弃儿,将会葬身边陲蛮地。有谁不愿拥大将军称王,一起背负后世骂名的?”
“愿拥将军为王,重振我英雄楚国声威!”众将官都激愤不已。
咪依噜没有想到,这个在她面前唯唯喏喏、一副忧郁模样的丑八怪,居然有如此曲折动人的经历和让人交口称赞的名声。回想起来,连傲视功名、鄙薄野心的靡么景皑,都对庄跷有如此高的评价;这使咪依噜对庄跷的野心有了一种全新的审视态度。
大厅里群情激昂、沸腾喧嚣。忽有一军士来报:“大将军!各部昆明人听说圣女咪依噜已荣晋圣母之尊,纷纷欢乐高唱,围圈狂舞。将士们无法禁止,恐怕会引起骚乱。”
靡么景皑飘然而出:“大将军,全城欢庆未来王国喜得后嗣,这是国家祥瑞的兆头。请大将军下令把警戒放到城边,让各将官除去盔甲兵刃,与民同乐。”
庄跷激动地说:“好!照练儿说的做。还要分发美酒,宰杀牛羊,燃起篝火,欢庆通宵。哈哈哈哈!”转而拉着咪依噜的手:“走吧,圣母咪依噜!您一定乐于见到您的部民为您而疯狂的。哈哈!”
咪依噜不喜欢看见他得意忘形的样子,甩开他的手,独自走了出去。
一头犍牛被赶到人群中,临近死亡的犍牛用锐角朝人群狂挑,一名跑得慢的人被挂在了牛角上。
昆明勇士们开始剽牛。俩人拽牛尾,另外两个人,每人扳一支牛角。渐渐地,牛前脚被迫单脚跪地,前面扳牛角的俩勇士把牛头使劲往地上按,牛头逐渐被按落地上。一会儿,头被一直按在地上的犍牛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轰然倒地。锋利的尖刀插进犍牛的胸膛,拔出一段,使劲翻转一下刀面,再深深插入,将刀柄尽力朝下按,鲜血就顺着刀面往外飙。沾满鲜血的人儿最受人尊敬,勇士们刨开牛腹,把内脏取出,大捧大捧地捧出热乎乎的心窝血狂饮。
人们欢乐叫嚣,燃起篝火卖劲地跳,放声地唱;不分民族,不分等级,无尊卑贵贱,无老幼男女,今宵想要快乐的人都聚在一起。
咪依噜坐在高台的石阶上,这样,既可以俯瞰全城围着一簇簇篝火疯狂歌舞的人群,又可以看清那一张张淳朴友善的面孔。她在想,这高墙坚垒之内也会有一个和美的人间天堂吗?一定是有的,因为她看见各民族的人们在微笑面对时是那么真诚,她还看见有的百越姑娘给昆明人勇敢的小伙子暗送秋波。
虽然她不能够证实,但她坚信:无论人们在欲望的旋涡里翻滚过多少次,经受过多少无奈的苦难与艰辛;只要世间还有一对儿女在倾心相爱;那么,滋生天使的沃土就永远会潜藏在人们甜美的心中,在某个因缘聚会的时刻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来;这可不是牢固的桎梏和高大的城墙所能抑止住的。
一身百越穿戴,汗淋淋喷着酒气的庄跷走上来坐到咪依噜的身边。
咪依噜鄙夷地说:“离我远点儿,别让您的乖戾之气烘着我的孩子。”
“这可是您第一次对我用尊称,我能叫您咪依噜吗?按昆明人的规矩,最亲近的人不用尊称。”
“不可以!”
“好吧!圣母咪依噜,今天是您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
“和人们一起欢唱,您有什么感受?”
“他们只是一群朝生暮死的飞蛾,生命毫无意义。”
“难道您给他们加上奴役的桎梏,就赋于他们生命意义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一生都忠贞不渝地爱着一个女子,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您的前尘影事和我无关。我说过,不要把我当成您的什么夷且,尽管她是一个令我钦佩的女子。”
“圣母咪依噜!您做我的王后好吗?兼做令尹,为我擢选治理王国的人才。”
“您休想!我永远不会成为等级社会的首领。”
“尊贵的圣母咪依噜!凭您在昆明人和百越人中的威望,您不但能停止他们之间的冲突;而且能够让我们的孩子顺利登上王位。因为不定哪天就我战死沙场,或者……或者被想要为它母祖报仇的孩子所杀。可让我担心的是,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觊觎王位;如果我死后没有人能控制王国的走向,整个王国将会陷入混乱的局面,各方各族的人们又会相互戕杀;我们的孩子也终将性命不保。您明白吗?我最最尊敬的圣母咪依噜!”
“我明白您的意思,每个人都想得到邪恶的权力。而要得到它就必须杀死我的孩子,甚至把我的孩子当作美味佳肴吃了。这就是等级社会的悲哀。”
“对对对!您明白就好!”
“你活该!谁让你吃别人的孩子,也让你这恶魔之首尝尝被别人吃掉你孩子的滋味。”
“我就不信您忍心看着它惨遭横祸。”
“我永远不会让它成为等级社会首领的。我宁愿让它成为逍遥一世,临死都不知愁滋味的飞蛾。”
“那就更惨!它到哪儿,就会把灾祸引向哪儿。妄图窃取权力的野心家们,是不会让一个对他们权力构成威胁的孩子活下去的。历史上各诸侯国为王储之争,曾经发生过许多令人发指的悲剧。”
“您是想让我助您平复各民族之间的仇恨,好让您积蓄力量,再去屠杀我的亲人?”
“我们可以和白狼氏结盟。白狼氏是昆明人中最强悍的部落,我们本意上不想和你们为敌的。有您在,我们不但能和白狼氏结盟;还可以和别的昆明人部落结盟,构建一个强大的邦国。”
“您休想在屠杀了我们数万亲人之后再和我们结盟。别作梦了丑八怪!”
“圣母咪依噜!您好好想想,如果不是秦国的暴政比我们更加血腥和残酷的话,为什么这些难民会拼死南迁?如果没有我们来遏制秦国的南侵野心,那您的部族将会遭受令人无法想象的浩劫,甚至会面临灭顶之灾。然而,目前我们的实力尚不足以和强秦抗衡;所以必须打通西方商道,使我们的王国更加富强。我听说许多昆明人的腊摩毕摩,终其一生都因受阻于战乱而不能亲自仰受佛法的惠泽,难遂平生所愿。如果未来的滇王国和白狼氏部以更加和缓的方式,联合打开西方商道,这不是对于各族各部都有利的好事吗?”
“我比您更了解白狼氏部,我们不会接受不平等结盟的。”
“那要怎么样才算是平等?”
“打败你们之后。”
“您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圣母咪依噜!我们目前不是要为仇恨做些什么,而是要为平复仇恨做些什么。您好好想想好不好?”
“不好!”
“请您告诉我,昆明人为什么不排斥其它民族往这片土地上迁徙?”
“因为我们有着古老智慧的驱使,找到了一种与世间万物沟通的方法。无论是迁徙到这里的各种民族,还是野地里的各种生灵,我们都能与他们温情相处,学习他们的生存本领。这是你们这帮被权欲蒙蔽了智慧的恶棍们所不能理解的。你们到了鹿城以后,不但屠杀手无兵刃的老人和孩子,连牛羊和野地里奔跑的马鹿都不放过。”
庄跷沉重地说:“这是以前我们付出血腥代价的原因,也正是我们目前所要弥补的错误。可您还没告诉我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我不想告诉您。”
“那我告诉您,你们的祖先早已经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外族的融合能够使你们的血脉更加优越,儿女更加聪明;所以你们从来不阻止你们的部民结交外族阿夏。我说得对吗?圣母咪依噜!”
“你说得没错,这也就是每个人见到他族异性,都会抑制不住想要交往或相爱的原因。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生存欲望所驱使的选择优越种群来延续血脉的古老慧性。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庄跷手指着高台下狂欢的人群说:“您看看下面这一张张鲜活可爱的面孔。在未来的某一天,当这个王国的子民们在下面狂欢的时候,他们有可能兼有着百越人和昆明人的血缘;也有可能是楚人和夜郎人所繁育的后代;或者是别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祖先目前正在仇杀。圣母咪依噜,您真的忍心每天站在这高台上,看着这些亲切朴实的人们,他们的鲜血顺着潺潺的溪流染红圣洁的昆明湖吗?”
“可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扣醒你们这群被贪欲胀满眼睛的恶魔们的良知。”
“用您宏阔仁慈的胸怀,它涵容了真诚和怜悯。咪依噜,您知道吗?我们这群人是家园沦丧的浪子,需要一种慈母般的胸怀来宽容我们,给我们时间来思考和感悟。咪依噜,答应我吧!以您昆明人的圣母之尊,能使各部昆明人停止对我们的袭扰;以您百越人昭主的地位,能平复百越人在战争中的创伤;最重要的是,您能在我莫测生死的时候,保护我们的孩子不受野心家们的残害。”
“好吧庄跷!您说服我了,我可以答应做你们的首领。不过您要明白,我是永远不会让我的孩子成为等级社会的首领,来演绎罪恶的。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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