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中期,大清帝国已经是一片富足与繁荣的盛世景象;而地处西南边疆的云南省,却长期被永明小王朝盘踞着。永明小王朝覆灭以后,吴三桂又割据叛乱;使昆明城的城头一次次变换着旗帜。好不容易平息了吴三桂的叛乱,云南才结束了动荡局面,迎来了弥足珍贵的太平时光。
云南省定远县的化佛山,山坳里有一片永远不会散去的白云。凌晨,山茶花的花瓣被层层迷雾濡湿。清亮的水滴,不时从花瓣上悠然溅落。
树丛在簌簌作响!那是结着盐晶的汗珠,把花瓣上的露珠击落的声音。
几名征收盐税的税兵,正在追着几个偷偷贩卖私盐的彝人挑夫,从通往黑盐井的山道上,蹒跚而来,就要翻越山梁而去。
挑夫队伍里,一名走在最前面的壮汉,猛然停住了脚步,把挑子上的竹箩筐砸在草地上。盐筐里渗出的盐霜,白花花地撒了一地。他抽出扁担,回望山下。那些追兵正在披荆斩棘,朝山上追来。
他暴怒的胸肌,似乎要把黑短褂撑破:“天都麻麻亮了,这帮不知死活的鹰犬!居然还是不放过我们,一路跟着我们翻山涉水,追到这儿来了!看来,不收拾他们,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挑夫中间,有一个人回应道:“勒查,你别去惹他们。我们走我们的,大不了就在山里面多逗留几天,不把祸水引到我们寨子里去就是了。”
勒查大叫道:“瞧我这暴脾气啊!几位大哥,请你们帮我好好照顾我的家人。等收拾完这帮鹰犬以后,我到外面去躲避几年再回来。”
其余的挑夫纷纷停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劝阻勒查:“勒查,你别为了图一时的痛快,引祸上身。快跟我们走!”
可是勒查没听劝阻,也不和众挑夫们争论。他横着扁担,站在路中间,等待着那些追兵。
挑夫们只好吐了两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挑起盐担,钻进树丛中间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罗汉松林在颤抖,税兵们已经拔出佩刀,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勒查大骂:“你们这帮狗腿子,平日里没少请你们喝酒,还常常塞黑钱供养你们。你们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们?是不是吃多了不消化,这么大老远地穷追过来,折腾我们?”
一税兵哼哼着说:“提举司大人给我们下了死命,让我们一定得拿几个盐匪回去,割下你们头颅,给那些胆敢再偷运私盐的人看。谁让你们撞上了?认命吧!”
勒查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激抡扁担,荡飞了一兵士砍来的刀,又紧握扁担的另一头,迅速往后一捣。身后的兵勇被捣中要害,嚎叫声在山野里久久回荡。
勒查却没有停下来。他侧身让开一税兵砍来的刀,旋转扁担架开迎面击落的兵器;再回抡的时候,已经把另一兵勇的脑袋砸开。脑浆和鲜血喷溅在一丛丛的山茶花树上。
众兵勇见勒查凶猛,不敢和他拼狠,纷纷拖着刀往山下逃蹿。
勒查不想再追,想转身离去;却被一名躲在暗处的税兵射了脚上一箭。
他捂着脚跪倒在地上。
那税兵蹿出来,照他背后一刀砍来,他急攥扁担朝后面一杵。
那税兵被他的扁担杵中了肚子,坐倒在草丛中;但手中撒出的钢刀还是甩落到了勒查的肩膀上,给他的肩膀开了一个大血口子。
那税兵咬着牙,捂着肚子,拔腿飞跑。
勒查拔出箭,喷着血急追。
彝人走山路如飞,不用怎么费力,勒查就追上了那税兵。
那税兵见已经躲不脱追杀,忙趴在地上求饶。
狂怒之下的勒查,却不容他说话。他猛抡扁担飞劈下来,把那兵士打得口喷血沫,闷声死去。
勒查见手中的竹扁担已经炸裂,其余的税兵已经远远逃走,就骂骂咧咧地捡起一把佩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山野中。
然而,勒查的外逃,并没有使勒查所在的那个名叫“自久”的彝家山寨逃脱灾难。几天以后,楚雄府协统营派出一名把总,会同专管黑盐井盐税的提举司,率了一千多名兵士,把自久山寨团团围住。
自久山寨是一个由粗大圆木围栅起来的寨子,座落在山腰上。这时的山寨正在举行新人的婚礼,这是彝家人的盛事。
煮牛肉的香味弥漫着附近的山林,插满了青松树枝和山茶花的寨门,大大敞开着。幽香的青松针叶铺满了寨外的山路,人们用醇美的荞麦酒和真挚的笑脸,迎接着远方来客。新房前,被荞麦酒催红了脸庞的欢笑人群,用锅底的黑烟来涂抹新人那如花的脸庞。这是他们的风俗,他们以这种玩笑的方式来祝福新人。
无数支呼啸而来的火箭,射向了沉湎在欢快中的山寨,不时还能听到火铳的怒吼。毫无防备的人群,慌乱得象一窝四处乱撞的蚂蚁;号哭声和惊叫声连绵不绝。
官兵叫嚣着杀进山寨。
寨子里的头人,冒着飞箭往前猛冲;但刚一冲到寨门口,立刻被一名官兵用刀把他捅翻在地上,又从他身上踩着冲进寨子。
一些彝人男女抡起刀斧、棍棒和石块,跟官兵们搏斗在一起。但他们怎么斗得过身穿铠甲、手握利刀又训练有素的官兵。彝人们被官兵砍杀得血肉横飞。
提举司老爷率兵守住寨门口,把总大人领着兵,挨家挨户搜索。彝人们逃无处逃,躲无处躲。
“阿佬(爷爷)……!”一个小女孩抱住满身血污的头人。
头人气息微弱地说:“多依妹,快躲到树上去……去找你姨妈……凤氏大鬼主……”
多依妹见官军凶猛,已经顾不上自己的佬爷(爷爷)。她跳起来,蹦到寨栅上,踩着正在燃烧的栅栏蹿起,拽住了树枝,翻爬到了寨外的树上。
她回头看时,整座寨子已经成为一片火海。围着寨子的官兵不断射出利箭,堵截着试图蹿逃的人。
多依妹抓住藤蔓,在遮天避日的树冠之间穿梭。大火中的惊叫和喊杀声,掩盖了树枝挂响她满身珠翠的声音。官兵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人躲在树冠上;所以没有注意到她。
她含着眼泪,看着官兵在追杀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还有裹着火帘四处乱跑的年幼的妹妹。
一个面目模糊的领兵武官,捡起一把彝人落下的弩机,搭上彝人的箭,躲在燃烧的寨栅后面,准确地把那支箭,射进了守在寨子门口那名文官的喉咙。
乱纷纷的战场上,谁也不知道那支箭是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守在寨子门口、跟随文官的随从们大喊起来:“贵大人被彝人的箭射死了!”
那武官把弩机扔进熊熊大火,跑过来抱住那文官,哭着大叫:“贵大人!贵大人!”但那文官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瞪着眼睛死去了。
那武官似乎很生气,回身吩咐跟着跑过来的军官:“把这寨子里的老小,一个不剩,全部杀绝!”
全部官兵都眼里都充满了仇恨,叫嚣着,冲进寨子,挥刀乱杀。凡是能喘气的活物,都被捅了好几刀。
霎时,刚刚还是喜庆气氛浓烈的寨子,变成了尸体横陈、污血四溅、野火蔓延的一片焦土。
多依妹在树上,被焦糊的浓烟熏得嗓子干哑、眼泪横流。她却不敢吭声,摸索着,往临近的树冠上爬。
远离山寨以后,她跳下树来,小心奕奕地躲避着官兵,在山道上狂奔。
不知不觉,她跑到了龙川河边。
远远的,多依妹看见一队官兵守在路口。她认出了骑马率兵的,是定远县知县明老爷,就跑了过去,机灵地绕开几个跑过来拦截的官兵,跪倒在知县大老爷马前;忍不住辛酸,哭了起来:“青天大老爷,我是多依妹呀!大老爷还认识我吗?我们寨子究竟闯下什么滔天大祸?全寨老小竟然都被杀绝了?”
知县老爷明镜塘,是一位年过七十的老人,他总是佝偻着背、眯着眼睛。等他看清了眼前这个彝家小姑娘以后,捻着花白的胡须说:“你这小孩子懂什么?来人!把她扔到河里去!”
一名虎差揪起多依妹的小发辫,把她扔下了龙川河里。
长着山羊胡子的胡师爷,驶马凑了过来,对知县说:“老爷,这小女孩也该抓回去问问。就这么放走了,恐怕……”
知县老爷烦躁地摆摆手说:“不管它不管它!要想坐稳这把父母官的交椅,就任何一方豪强都不能得罪。你是不知道,这自久寨的头人和武定县的凤氏土司,是姻亲;我们还是别招惹他们的好。”
“可您放走了一个小女孩,有什么用呢?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呢?”
“她会活下来的,彝人的生存能力可强着呢!你不知道这小孩子是谁吧?她是被彝人们顶礼膜拜的的老毕摩(祭司)李尔的孙女,以前经常跟着她爷爷到我家里来。别看她小小的,人却机灵得很。彝人不象我们汉人一样男尊女卑,他们很尊重母族。这小女孩可就是整座自久寨子的灵魂啊!她日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俩人正在嘀咕,把总蒋大人率兵搜索过来。
蒋把总长得很难看。他面貌乌黑,整个脸庞象是被人搓扭过,挤在一起;没有鼻子和上嘴唇,两个鼻孔下面就直接能见到一排垢黄的门牙;只有那双象是随时闪现着怒火的眼睛,才算是完整的。
明老爷抖抖索索,下马行礼:“蒋大人可真够辛苦的,连卑职所把守的路段,都要亲自看上一看。”
蒋把总声音嘶哑:“老太爷,上头可是考虑得够周详的了。知道这定远县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怕哪天您老人家的人头会被悍匪悄悄摘去;所以这剿除盐匪的事,虽然是在您老地盘上;却没敢让您老亲自费心,而是直接由上头派人来办理了。这可是用心良苦啊!”
明老爷笑眯眯地说:“让大人您劳累了,我在家里备好了薄酒,请大人赏脸!”
蒋大人不屑地说:“还是办正事要紧。提举司贵大人,被报复心极强的彝人用箭射死了!”
“啊!”明老爷惊讶得差点摔倒。
蒋大人接着说:“我已经下令,让兵将们把这匪寨的匪徒们全部清理干净;要是不小心走脱了一个,对你对我来说,都后患无穷啊!”他刚勒转马头,又折回来,凑近明老爷说:“听说这定远县境内,不但彝人爱惹事生非,连汉人也不怎么老实。有一户从前朝以来就有着复杂背景的朱家豪霸,一直在隐藏着不小的势力。这还不算,不久前又冒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尼姑,在兴风作浪。呃……还有一个姓吴的大家族,也在蠢蠢欲动。您老可别什么时候压制不住,闹出乱子来呀!都这把年纪了,您还经得起折腾吗?”
“这……这……都还得靠大人您多多费心哪!”老太爷含糊其词。
蒋把总领着人走了。
多依妹在河里翻腾打滚,挣扎着爬到河边浅滩上,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她见身后顺水飘来一件汉人的袍子,就扳断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想把那件袍子打捞上来带走。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河里漂浮着的,是一个年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男孩。她跳进河里,揪着那小男孩的头发辫子,拖着他上了岸。
她很有救捞溺水者的经验,麻利地把那小男孩倒背起来,驮在背上,使劲地抖,让小男孩把肚子里的水都咳吐了出来。
天已经很晚。她又掐他的仁中,让他慢慢苏醒过来。
“你能跟着我走吗?”她能说流利的汉话。
“我好难受!”他哭了。
“你得跟着我走,在这个季节,山里面找不到吃的。”山茶花盛开的时节,是寒夜冻得大山发抖的时候。
“我家在燕子坞。你带我回家去,我会给你好多好吃的。”他冷得直哆嗦,还在哭。
她搀扶起他,在山路上走:“细皮嫩肉的有钱人,没有一个是经得起磨难的。”
“谁说的?”他推开她自己走。“我是堂堂燕子坞朱家的三少爷。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在马帮道上闯荡的好汉!”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想收养你做我的娃子(奴隶)。”
他有些急了:“你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吗?你听说过赫赫有名的燕子坞朱家吗?我就是朱家的三少爷,不是什么下贱的娃子。”
“如果你的女主子,用鞭子狠狠地抽你一顿,你就会变成一个听话的好娃子。”她懒得理他,甩动着发辫上的水珠朝前走,满身的珠翠都在有节奏地脆响。
他追着她问:“女主子……谁是我的女主子?你是说我妈妈吗?我妈妈也是彝家女,可她从来不收养娃子。”
她正在为自己的事伤戚,不想和他说话。见他罗嗦,回身踹了他一脚:“你的女主子是我!”
“不会的……!我不想做你的娃子!我二哥被人害死了,我要为他报仇!”他吓得四处乱跑,希望远远地离开她。
她侧目注视着他奔跑的方向,林子里有阴惨的冷风吹来。
“你会回来的,不听话的死娃子!”她幽怨地自言自语。
两束惨白的光柱,象火炬一样,在黑暗处移动。阴风吹得树枝在瑟瑟发抖。
“豹子!有豹子!”他跑了回来,死死抓住她的麂子皮短褂:“快跑!它会吃人的。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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