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四方也看见山坡上有快马赶来,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吩咐赶马哥们:“弟兄们,别把朱家少爷的行踪告诉那帮人。”
一名赶马哥问:“朱家少爷,如果需要帮忙就吭一声;只要我腰间的钢刀一说话,那帮鱼肉百姓的鹰犬就得全部完蛋。”
游四方说:“咱们是做生意的人,别招惹是非;只要遵循马帮道上的规矩,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人人都有不得已的难处,大家说我说的对不对?”
赶马哥们应道:“好嘞!都听东家的吩咐。”
那几个骑马的人迎面赶来,操着官腔问:“谁是东家?”
游四方作揖说:“我是东家。请问官爷有什么吩咐?”
领头的人说:“我们不是官家的人,是给朱家马帮押镖的镖师。我们的东家不见了,兄弟们正到处找他。各位有没有听人说起过他?”
游四方问:“你们东家怎么会不见了呢?”
那人答道:“好多天以前,我们东家不慎从悬崖上掉到了河里。”
“或许顺河漂流到南掌国去了。各位好汉应该到南掌国去找。”
“我们就是从南掌国返回来的。”
“可真够尽心的。以后我的生意要是做得大了,也会请你们来做我的镖师。”
“你别废话了!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我没见过,不过我会用心打听;如果一有他的消息,我就会把他送回去。我想,奖赏一定是有很丰厚的,是吗?”
“那当然!如果见到他,就到楚雄府协统营……好了!如果见到他,就把他送回定远县燕子坞去。回见!”说完,那人就领着其他人策马走了。
等那些人走远了以后,朱殷问游四方:“游大哥,这里距离普洱府有多远?”
“老弟,我们是在莽枝茶山附近,距离普洱府可远着呢!到南掌国去倒是很近。”
“你是说我们在普洱府西南的莽枝茶山?难怪你们刚才提到了南掌国。想不到我漂流了这么远!”
“老弟,看来你没有必要急着赶到普洱府去。我看呀!你还是和我们一起上莽枝山去吧!莽枝茶山是历史上有名的六大茶山之一,出产一些花重金都买不到的好茶。你会对那儿感兴趣的;才一见面,我就觉得我们志趣相投。”
朱殷在想,那个面目丑陋的蒋守备,不知道布置了多少陷阱在普洱府等着自己呢!也顾不上自家的马帮了,干脆先跟着游四方上莽枝山再说。要是能访求到一些绝世好茶,带回昆明去贿赂一下官府的人,说不定还能使朱家转危为安呢!所以他就爽快地和游四方的马帮一起上山。
要说莽枝山雄,那是因为登上最高峰之后,还要抬头仰望那白云深处的布朗山寨;说莽枝山险,因为它是澜沧江边壁立云端的千山万仞;还说莽枝山奇,阳光从层层云间缝隙漏下,会把万丈霞光洒落在不同的山峰,每一座山就都有了各自不同的色彩;又说莽枝山灵,一道道山岭、一条条深壑,都生长着几百年的古茶树。古茶树是世代居住在莽枝山上的各民族祖先种下的,因为这座承载着悠久历史的名山,曾经无数次饱受过战火的洗礼,人烟寥寥;所以无人照管的古茶树就和其他野生杂木一起混合生长,倔强地向人们讲述着一个个曾经浸泡在血泪中的悲伤故事。后世子孙们,在对着古茶树追思幽叹的时候,总也拂不开红尘,追寻不出那一段段被淹没了的往事。
马帮一上了山,莽枝山的土司老爷班度,就领着驻扎在莽枝山的官兵头领谢千总,邀约游四方、朱殷一起,带着娃子徒步登山;去一处氤氲山谷,造访一株有着几千年数龄的古茶树。那是一尊隐藏在名山深处,不肯轻易撩开神秘面纱的女神。
霞光中,班度土司指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对游四方、朱殷等人说:“这里全都是我们家的领地,骑着马跑十天半个月,也没有办法踏遍这里的山山水水。”
朱殷没有心思听取土司老爷炫耀家族实力,而是在暗中注视着谢千总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这谢千总和蒋柄堂有什么联系,可总觉得谢千总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打探自己的底细。
老天爷时而洒出绵绵细雨来泼湿路面,使崎岖的山路更加陡滑难行;时而射出毒辣的光芒,让行者们焦灼难耐。一排排灌木茶树缠绕在山腰,盘旋着绕入云间的深谷之后,又从对面山梁曲蜿着伸向远山。这是茶户开挖了台地以后,在台地上点种茶果而育出的新茶苗。这些茶园已经进入盛产期,绿色的茶地中间偶尔会冒出一丛丛殷红的茶苗,茶户们把它叫作“紫芽茶”。这是缺乏养分的茶苗,往往需要把它的粗枝截断,嫁接上绿色茶枝,再追施牛粪、猪粪以后,新长出的嫩苗才能还原它翠绿的本色。
幽谷里藤蔓交错,土司老爷身边的娃子们用刀砍开藤蔓,艰难前行。林木间溪流淙淙,寄生在枝叶上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兰花,在散发着淡雅的蜜香。遮天蔽日的高大树冠上,是蛇、猴、白鹇、孔雀等野物们的天堂。澜沧江边腾起的雾霭,缠绕在山间永远不会散去;阳光必须透过层层迷雾,才能把薄熙洒落在山谷。古茶树的叶片经过岚熙雨雾的反复浸淫,又经受白天的湿热和夜晚酷寒的轮番交替;积累下浓郁的养分。所以,从莽枝山的古茶树上采下茶菁来,制作成茶品,茶味入口生津,苦涩味不重,醇厚耐泡,,恬淡悠远,回味绵长。
朱殷喜爱地抚摩着一株古茶树那沧桑的树身。古茶树的树干上布满了沟壑,沟壑里长满了寄生的草苔和石斛兰;树干中间有一个比腰身还要粗大的树洞。朱殷好奇地钻进树洞里,感觉还比较宽绰;而这中空的树干竟然能把整株茶树的树冠托到了云天之外!让人惊叹不已。
游四方忽然大叫起来:“老弟当心!”
只听到“哗啦啦”一声巨响,整株大茶树倾倒在水沟里。侧边林木上的枝叶,被折断了很多。
朱殷有惊无险地从树洞里钻了出来。
原来从树脚流过的溪流,已经把大茶树根部以下的砂石全部冲走了。经过岁月的反复洗礼,茶树那一大坨包卷了泥土的根部,已经整个的悬空挂在了沟渠边。是朱殷的好奇心,把这株大树最终压垮;他后悔不已。
见朱殷有些难受,班度土司安慰他说:“它总有一天是要倒的。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枯树枝头万木春。’你不必太在意。”他指导大家从树身上抠出许多耳环石斛来。这种石斛兰花的花茎细细的,有嫩黄透亮的色泽,用来泡水喝能生津润喉,益胃补肺。汉人称它“枫斗”,当地土人叫它作“螃蟹脚”。
土司家蓄养的娃子们,正在挥刀砍开藤蔓艰难行进。土司老爷突然挥手制止,并示意大家不要出声。
只见一只花斑鹿,正在把蘑菇形状的鹿角挂在一株小茶树上,眯着眼睛站立着睡觉。在它身后,一株古茶树越过数千年的尘嚣,傲然站立在苦苦求索的行者们面前。
所有人的眼中,都放射出从未有过的崇拜之光。
那是一株几个人都难以合围的古树。擎天的主干上,缀满了斑斑点点的寄生兰花。它从薄熙中立起坚实的身躯,托起蓝天下庞大的树冠。数不清的胡须一样的绿色树挂,优雅地垂下。枝叶间,翩翩飞舞着几只引颈寻欢的孔雀。古茶树象一位身着彩色百褶裙的彝家女子,在云雾中展示她古典尊贵的身姿。
高高的枝桠上,掉下几粒黑色的东西。土司老爷拉了游四方一把,使他退后了几步。那几粒黑色的东西,才没有掉落在游四方的头上。
睡鹿被惊醒,仓惶逃离。
“是孔雀屎,能把毒蛇毒死。”土司老爷总是比别人懂得多。
“我到了云南以后,听说过孔雀胆的悲情故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孔雀屎的毒性,也会这么厉害!”游四方有些后怕。
“你们看,树上有一条蛇。”朱殷首先发现了一条盘在古茶树上的蛇。
众人顺着他的指引,透过薄幕,隐隐约约看到一条蛇。那蛇在古茶树上的兰花丛里扭动着身躯,把它吐着毒信的头向下伸来,警惕地注视着众人。
朱殷奇怪地问班度:“孔雀向来喜欢吞食毒蛇,可那条蛇怎么会和孔雀一起歇在同一株古茶树上,还都相安无事呢?”
班度叹息说:“老人们都说这个地方有些古怪,让山上的人不要到这个地方来;看来是有些道理的。本来想从这株古树上采下点茶菁,回去精制成茶品品尝一下;看来是没有缘分了。”
众人往下,退到一处开阔的斜坡,以便能更好地观赏整株古茶树的绰约风姿。这是一处由山箐里的水流冲积而成的沼泽地,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水泽面上盛开着各色的小花,覆盖着一层薄雾。
土司家的娃子们砍来一些竹筒,把泡过水的糯米和麂子肉干巴塞进竹筒,又把竹筒放在沼泽边燃起的火堆里烧。
朱殷看见沼泽里的花丛中,有一簇簇茶树幼苗,觉得奇怪;就想到沼泽中间去看个究竟。
班度看出了他的意思,说:“如果你始终踩着横耽在沼泽面上的枯树枝,就不会陷落下去。”
朱殷勇者无畏,踩着枯树枝一步一步地跳到茶苗旁边,见茶苗是从一段腐朽了的枯木上长出来的。抬头一看,那株古茶树的树冠正好覆盖到沼泽边上。原来是古茶树上的茶果,掉落到沼泽浸泡着的枯木上,就生根发芽,葳蕤生长。
物华天宝,古茶树居然还能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来延续自己的灵魂!朱殷感慨造化之功。他掏出一根短烟斗来,点燃了草烟,坐在一截被水泽浸泡得发软的松木上吸烟。那层薄雾顺着他的腿、臀浅浅移动。他的长烟锅在坠落深崖的时候就已经丢失了;上了莽枝山以后,班度土司送了他一支用黄竹的根部做成的短烟斗。黄竹散发着隐隐的香味,竹皮是金黄色的,斑斑点点,非常好看。
土司家的娃子把烧得焦黑的竹筒放在芭蕉叶上,用砍刀劈开,里面全是洁白喷香的糯米饭,饭粒中渗着红色油亮的麂子肉干巴。
大家一闻到香味,都食欲大开。
朱殷在松木上磕出烟斗里残剩的烟渣,正准备跳回去吃糯米饭;他屁股下面那截被燃烧的烟渣烫得焦糊了的松木,忽然扭动了起来,把他掀倒在沼泽里。
那截朱殷坐着的发软的松木,竟然是一条比腰身还要粗的巨蟒!
巨蟒猛甩它的尾巴,把朱殷卷进泥水中。朱殷张嘴大叫“啊----”,泥水立即灌进了他的口中。
土司身边一个娃子见情况不妙,急向朱殷抛过来几根竹竿。
朱殷抓住一根耽在泥面上的竹竿,死死抱住。
那娃子踏着枯枝,几步跨到朱殷身边,大声叫着:“你不要动,你不要动!”他横卧在自己抛过来的竹竿上,伸手去拉那条巨蟒的尾巴。
朱殷明白,在沼泽地里,越是挣扎,就越会接近那无可逃避的灭顶之灾;所以他慢慢沉静下来,抬头仰望迷蒙的天空。细碎的雨珠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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