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吉仁说:“你要是不捕杀它;我就让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大摇大摆地到这里来。”
朱丹说:“只要它不来进攻人群,我就不惹它。”
索朗吉仁拉着朱丹,蹲在清澈透底的水边,指着水里的小鱼说:“你瞧!”
朱丹仔细观察,发现水里有许多小鱼,却一动不动,象是死了。朱丹用手指去戳一条小鱼,那小鱼翻了一下身,臃懒地游开了。他很好奇:“这鱼怎么了?”
索朗吉仁说:“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朱丹猛然醒悟:“我明白了!杜鹃花有微弱的毒性。花瓣落在溪流里,顺着溪流汇聚到碧塔海。这小鱼是被杜鹃花那缤缤纷纷的花瓣给毒晕了的。”
“哈哈!你可真聪明。那这黑熊呢?”
“黑熊捕捞碧塔海的鱼来吃,也被毒晕了;所以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冲着人群走过来。”
那黑熊昏昏沉沉的,倒在水边就睡着了。正在忙着做生意的人,谁也没去理会它。
由于索朗吉仁带着他的牦牛队伍,加入了马帮,每天让朱丹生饮牦牛血;朱丹渐渐变得强壮起来。马帮经过了奔子栏,来到梅里雪山脚下。
永远没有一种语言,能够描述梅里雪山的美妙。早晨,它在犬牙交错的银色山峦之中肃穆矗立;连它身后稀疏的星星,也不敢偷看它的粉黛容颜。白天,碧蓝的天幕下,它永远保持着一洗如新的白嫩肌肤。夜晚,月光让它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它是那么真实地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你有多么渺小。可有时,它又是那么虚幻;在深邃的星空里,它遥不可及,让你犹如置身在玄冥的梦境里。
它和数不清的雪峰一起,横亘天边,宛若银汉,无始无终。当一只比跳蚤还要渺小的爬虫,想要用身体去丈量它时;马帮队伍骤然惊呼起来。
吴唯敢于断定,那个在银白世界里蠕动着的小黑点,就是他母亲。他没有理会赶马哥们的惊呼和猜测,匆匆离开了马帮队伍,向山上跑去;想要找出他和母亲之间最短的路途。
那是不可能的。有无数雪崖和深壑挡在他的面前。
“不要叫!不要出声!那个地方就快要发生雪崩。如果雪崩,狂泻下来的雪瀑会把磕长头的人掩埋在里面。”索朗吉仁制止了马帮队伍的喧嚣。
“要把吴唯追回来。如果没有向导,他到不了山上去。”朱殷想吩咐朱丹去追他。
索朗吉仁说:“我正要去山上取一样东西,顺便带他上那儿去。只是……”
朱丹说:“索朗吉仁大爹,想让我怎么做,你就说吧!”
索朗吉仁说:“我就信得过你。你在这里支好帐篷,烧起火塘,等我几天;如果我永远回不来了,你就带着我的牦牛驮队,到盐井去,找一个人。”
“大爹,你要这么多宝贝做什么?为了这些东西,不惜性命,值得吗?”谁都能看得出来,索朗吉仁的牦牛背上,驮带了不少的宝贝。
索朗吉仁拉着朱丹到一边,低声嘀咕了一会。朱丹回头大声说:“大哥,你带着马帮,到盐井去等我。”
朱殷不想探听他们的秘密,应允着,留恋地看了一眼雪山上一起一伏的桂花娘娘,领着马帮继续前行。
马脚三忽然崴了脚,惨叫不止。他的脚背凸了起来,一块趾骨象是要戳穿肌肤迸出来。
朱殷从腰带上取下一个葫芦,倒出葫芦里的药酒,涂在马脚三的脚背上;又让温照生抱紧了他。
马脚三仍然疼得怪叫,却不敢让朱殷给他捱揉。
朱殷哄马脚三说:“我不碰你,只是用脚掌轻轻地揉摩一下你的脚背。你看,我脚掌上的肉很厚;用脚掌来揉,你的疼痛感会少一些。”边说边脱开了鞋。
马脚三明白,朱殷是想给他脱节了的趾骨校正位置。他知道很疼,咬着牙,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
趁马脚三没留意,朱殷猛然朝他的脚背跺去。只听“咔嚓”一声,趾骨复了位。
马脚三疼得浑身冒汗,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
已经走远了的索朗吉仁回过身来,使劲地摇着双手,示意这边不要出声;怕引发雪崩。
马脚三惨叫以后,虚脱得瘫软在地上。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马帮世家虽有密制的药酒,要不了一百天;可是马脚三也需要歇息几天,才能随马帮前行。
朱丹明白大哥的意思,会意地说:“大哥放心,就让马脚三陪着我,在山脚下等索朗吉仁大爹。我正好缺个陪我说话的伴儿。”
朱殷想,马脚三总是行踪诡秘,又在关键的时候崴了脚,很是可疑。幸好三弟和吴唯都是有些本事的人;无论马脚三使什么伎俩,也能应付。就爽快地让马脚三留下,自己带着马帮继续前进。
第二天天已破晓,索朗吉仁和吴唯才到达朝圣者绕山的地方。
吴唯抱起母亲,一阵快跑,想要离开即将雪崩的险地。
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伤心得浑身冰凉,冰凉得象一汪捧在他手心里的眼泪。
“你放开我,快放我下来!你为什么这么粗鲁,粗鲁得甚至有些残忍。你总是把我我所有的努力,都白白地断送。”
每一个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上一个长头磕下去,双手触碰到什么位置;下一个长头的起点,就必须从这个位置开始。尽管她的额头上长出了一块硬硬的血痂;眼泪已经流干,眼眶里开始流血,已经看不见道路。但为了验证她自己确凿而坚定的信仰;她用自己的身体在茶马古道上触摸着大地的灵魂,用旅途的艰辛来赎取她和女儿的不赦之罪,用超越生死的痴迷来铺垫一条通往彼岸的天国之路;她不会错过任何一截路程。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她的心,比值夜的星星还要明亮。
“快要雪崩了,一声咳嗽,就会害了你自己,也害了跟随你去朝圣的人。”
“你放开我,放我下来。”母亲始终重复着这两句话。
吴唯怀中抱着母亲,不想停下来。他一生中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小子英,一个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他总想抱着她们,让她们脱离悲苦的命运;可最终,把她俩推向深渊的,就是他自己。
他放下了母亲。
桂花娘娘滚爬了回去,回到了被儿子抱起的地方,开始趴下,又起来……
雪坨开始滚下来,危险就要临近;而她,却毫不在乎。她一次一次伏下,一次一次起身,用灵魂去倾听苍茫大地的心跳。
虽然她皈依的是汉族所信奉的青衣佛教;可她每经过一个地方,都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尊者。即便她的身上跳动着找食虱虫的小雀;可她的心灵,仍然是最洁净的。藏民们给她穿上了厚厚的牛皮裙,给她的手掌戴上了一对厚厚的木板。许多虔诚的信徒,牵着牦牛,驮着盐巴、茶叶、酥油、糌粑,簇拥在她左右。连一只驯服了的羚羊的背上,也驮了一小驮的茶叶。这只被活佛加持过的羚羊,它和它的族类,永远不会受到善心的人屠杀。
藏民们自发地给她筹备给养。一到晚上,藏民们支起帐篷,在哔啵作响的火苗上煮酥油茶。他们把从马帮手里买来的砖茶,放进锅里熬煮成茶汁后,倒进茶桶里面;加一些酥油、盐巴和核桃仁,搅拌成乳状。喝过酥油茶,吃过糌粑的人,浑身发热,能抵御寒冷。
朱丹一觉醒来,黑压压的云层,低低地擦着原野。火塘里的火苗已经熄灭,只剩下还没有燃尽的木炭。他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马脚三已经不知去向。他仔细检查了牦牛背上的驮子,见驮子完好。索朗吉仁大爹的宝贝没有被盗,他就安心地在山下等待。
雪山上飘来一片云雾,就会落下一场迅猛的暴风雪。肆虐的大雪,牵引着雪墙轰然倒塌,象一匹匹白练垂直落下。雪瀑摔在冰崖上,白雾飞溅,雪浪翻花,排山倒海一样朝山脚奔去;又从岩石间垂下,顺山槽里泻下。四周弥漫着白茫茫的雪霏,寒气逼人。
雪瀑过后,四野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造型各异的冰川,从视线中显露出来。
吴唯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索朗吉仁钻进了透明的琉璃世界。或雪白、或幽蓝的冰岩,立天矗地地凝固在那里,万古不变。坚冰下面流水喧响,反复铸造着远古冰川的厚重与神秘。陆离的光影,在粗大的冰柱和巨幅冰墙之间折射穿梭;使水晶一样挂在高空的冰棱,显出魔幻一样若有若无的色彩来。
一堵骷髅墙被镶嵌在模糊的冰墙里面。
藏人古老的天葬仪式,庄严而神秘。藏人死后的尸身,由祭司在隆重的法事活动以后,分割出来喂给嗜血的神雕;所遗留下来的头骨,被塞进永久凝固的冰窟,堆码成一堵奇怪的墙。
索朗吉仁摸索着,来到骷髅墙面前。虔诚地念过佛咒以后,他取出画在牛皮上的图卷,按图示的位置,找到了一根冰柱。
冰柱的柱脚,骷髅墙底下的冰层里,有一块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石头。索朗吉仁用准备好的小锤和小凿,凿着冰面。因为担心发出声音会再次引起雪崩,所以他的动作很轻巧。
凿开一个大窟窿以后,他取出了那块石头,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大块色泽迷离的宝石。在冰川里光影的映射之下,各种色纹象水波一样时分时合,变幻无形;晶莹剔透,层次无穷;让人一拥入怀中就不想再放开手。
索朗吉仁感觉有一双眼睛刺刺地盯着他的后背。他迅速地用牛皮包好那块石头,又一手抱着石头,另一只手抽出刀,四处搜寻。
一直跟随着索朗吉仁的藏獒,已经被人毒死;而他,却找不到那个跟踪他的人。
芒康的盐井,位于澜沧江的上游。殷红色的江水汹涌澎湃;江两岸是被削劈出来的千仞绝壁,陡峭异常。附近山峦叠嶂,象盛开的雪莲花。坡地里麦浪翻滚,树上桃红杏黄。
在一处冒着滚烫热泉的地方,赶马哥们舒舒服服地洗去了一路的风尘;住宿在藏人建盖起来,专门供马帮落脚的木板房里。
月华比山泉水还要明亮,夜晚寂静得只剩下赶马哥起伏交错的鼾声。一个黑影挡住了月光,把影子投在朱殷的身上;使他一阵警觉。那根他从来不曾离手的长烟锅,就静静地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捏紧长烟锅猛力一扫,那个黑影就会惨叫着倒在地上。
可是朱殷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那个黑影在颤抖,似乎是在克制着悠远绵长的喘息声。
朱殷很小的时候,在云南驿那个马栈的小楼上,木棉妈妈的身影,也常常会投射在他小小的身子上;她还会不小心溅落一两滴柔情万端的泪珠,在他的小脸蛋上。那个时候,他却睡得很甜,对自己的命运懵懂不知。
这个颤抖着的黑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就要离去。
他敢于断定,这个象梦魇一样纠缠着自己的黑影,就是蒋柄堂!
“我早知道,你就混迹在我的马帮队伍里面。你心事不要太重,跟着我到拉萨去。让喇嘛们如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诵经声,给你洗涤灵魂。”他象是在梦呓。
那个黑影顿住了,似乎很痛苦地轻轻哼着,倏尔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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