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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朱殷含泪而笑,“大爹,我要你好好跟着我,看看我是怎么样去到京城,又是怎么样从京城回来,光耀我们朱家的!每一个细节你都清楚了,回来以后说给那姓蒋的听。出发之前,你去告诉那姓蒋的,让他好好保重,别让自久寨子逃出来的彝人割去了脑袋。告诉他,他的头颅是我的,让他等着我回来取!”
由督抚衙门派出人手来,从朱家马帮驮带回来的古树茶中,精心挑拣出最细嫩的芽苞;由茶工用蒸汽蒸软了以后,用模具压制成带有团寿字花纹的贡茶茶砖。
衙门里的一些官员,还把历年来收藏的女儿茶膏捐献出来,也装进了贡箱。
女儿茶膏的茶菁,要在清明节前,第一场春雨之后采摘。这个时候采摘的芽尖,色泽嫩绿可爱,芽苞粗壮肥实,制成的茶品香气悠长。如果茶山在清明节后才落下第一场春雨,这一年就无法制作女儿茶膏了(《红楼梦》中有关于女儿茶的描述)。采摘的时候,由处子之身的彝女,先将茶芽用嘴噙住,用牙齿摘几芽,衔住,再摘几芽,再衔;直到满嘴茶芽时,才轻轻地、细心地把芽苞吐进篾箩,不能碰伤擦伤一片茶芽。把这些采回来的茶菁经杀青后晒干,加水熬制成糊状,过滤掉渣滓;然后把黏液状的茶膏灌入模具中凝固成形;干燥以后,就可以食用或者炮饮了。女儿茶膏润喉醒脑,京城的皇族尤其喜爱;他们在鼻烟壶里燃放茶膏,或者把茶膏噙在嘴里,能治愈咽喉疾病。
除了茶贡之外,还有一些鹿衔草膏、鸡血藤膏、鹿茸、鹿筋、鹿胶、麝香、三七、红花、熊掌、熊胆、虎膏、虎鞭、虎胶、天麻、冬虫夏草、牛黄、蟾酥一类的珍贵药材,还有鸡枞、香菌、黄木耳等山珍,以及大理石、腾越的琥珀、永北的珐琅器、个旧锡器、东川斑铜、鹤庆棉纸、永昌围棋子、永仁的苴却砚、缅甸玉器、孔雀翎、锦鸡羽等一些玩物;总共有五十多只箱子。每只箱子上都插有“奉旨进贡”的小黄旗。朱殷精心挑选了三十匹笮马。笮马是由马和毛驴交配而成的,马种小,耐力强,善负重爬坡,为马帮所喜爱。赶马哥三十名,每人照管一匹马,每匹马驮两个贡箱。护送马队的是游击甘准,他率三名千总、三十六名兵士。南掌国进贡来的两头白象,也由三名南掌国象奴驾御着,加入了马帮队伍。
马帮从昆明出发,经柯渡、汤丹、会泽、昭通进入关城,沿路的哨站都接到了飞马传报,不断给他们补充大象和马匹的草料。
他们走的是历史悠久的“五尺道”。秦朝的始皇帝,为了开发帝国西南这条通往西方世界的古商道,派镇守蜀地的尝頞将军,从宜宾(当时的古僰国)开凿了一条通往昆明的马帮道。富有智慧的先祖们先用柴碳把岩石烧热,再淬然泼洒冷水,使岩石炸裂;又在岩石上铺设栈道,供马帮通行。这条道路只有五尺宽,全程都是翻高山、越竣岭、爬陡坡、绕深箐,没有一段平坦路。
马帮一出关城,就顺着大关河的流向,傍倚着崖壁前行。大关河在秦汉时期被称作朱提江,是金沙江的一条支流。
刚劲猛烈的寒风,夹带着雪花呼啸而来。悬崖缝隙里生长着上千年的古松柏,都是盘屈在崖壁上,或者依附在山体上,象一条条巨蟒。马帮在曲蜿的山道上艰难爬行,一座座银色的山峦,在雪雾里时隐时现。突兀的岩石下、松柏的枝头上,全部挂满了冰棱,象是进入了琉璃世界;然而寒风还在刚劲地吹,夹带着雪雹使马帮行走得异常艰难。
三名象奴没有涉足高寒山区的经验,被冻得瑟瑟发抖。两头白象也被冷得缩头缩尾,不肯朝上爬行;象奴用尖利的铁椎戳它们的屁股,它们才不情愿地随着队伍往高山上爬行。
刺骨的冷风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女子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转过几个山口,还是能听得到这样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一阵怪风卷来,几声惊叫传出,几个赶马哥和几匹马掉落下去,立即被大关河的激流冲卷得无影无踪。一头白象也因为惊悸而脚下打滑,控制不住滚落了下去,瞬间被河里的恶浪吞没。
朱殷让队伍分别往前后传话,让赶马哥和官兵都手拉着手,牵住后面马匹的辔头,拉住前面马匹的马尾,使整支队伍浑然连成一体。这样,一旦哪一个人或者哪一匹马不慎滑倒或跌落,仍然可以被整支队伍强拉回来,找到平衡点。出关城以前,经验丰富的温希盛就指挥着赶马哥和官兵,抽去了每一匹马的两根尾筋;使马匹在爬坡的时候,马尾不能高高甩起,扇到后面行人的脸庞;后面的人还可以拽着马尾往上爬。
那女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并在石头峡谷里久久回荡,从来没有停歇过。
道路起起伏伏、凸凹不平,曲曲弯弯、忽高忽低,悬挂在千仞绝壁中间;转折处又有回旋,平直处突遇断崖。脚下是汹涌奔腾的激流,涛声如雷,轰鸣不止。铺满雪渣的路面,异常湿滑,钉过铁掌的马脚常常失足跪倒。许多地方马匹能过得去,人却只能侧身面壁,攀着岩石踱过。那只仅存的白象,更是需要象奴牵引着象足,抖抖索索地小心捱过险峻路段;稍有不慎,就会滑入万丈深渊。温希盛告诉朱殷,这段路叫做擦脸崖。
那女子永不间断的哭声,一直夹带在烈风中,令人惊颤;再家上马帮摸索着前行,找不到预定所要到达的哨站;这使大家更加惊慌了。有的官兵和赶马哥惊悸失常,纵身跳进了百丈深谷。鲜血铺洒在谷底的雪堆上,分外耀眼;血腥味随雪花卷进风中,四处播扬。
朱殷令队伍分别朝前后传话:“大家不要惊慌,小心盯紧脚下的路。前面一直有一个哭泣的女子在行走而已,并不是什么鬼魅作祟。”
风越来越紧,雪雹如刀一样割着马队。队伍不能停顿下来,否则,许多人和马都会被冻僵。必须找到哨站,让人和马都吃点东西,休整一下。朱殷让温希盛领着人马随后跟来,自己和甘准赶往前头,去找哨站。
朱殷和甘准循着起伏的哭声,离开了驿路,爬到了一座突兀而出的巨大石嘴上,试图看得更远一些;可是阴暗的雪霾之中,连脚下的路都难以分清,根本无法看到远处。爬高了,风更大,裹挟着雪晶的寒风发出凄厉的尖啸,令人心惊胆颤。
甘准侧耳分辨着风中的声音,对朱殷说:“那哭泣的女子就在前面。走,追上去,问问路。”
“那会偏离驿路,越走越远!”朱殷有些担忧。
“可那女子的哭声,一直萦绕在我们的队伍附近;说明在距离驿路的不远处,还有一条和驿路的走向相似的路。”
“那好,先追上去问问她再说。”俩人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猛追。
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个人身上被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坐在那里哭泣。
朱殷和甘准愣了。
“这女子没有在走,而是一直坐在这里哭!”
“我们的马队一直在绕着她走,从来不曾走远;难怪找不到哨站。”
甘准大步走了过去:“嗨!你哭什么?”
那女子没理他,仍然在哭。
朱殷手按剑柄,警惕地打量着那女子:是一个披着羊毛披毡的彝女,把头埋在臂弯里,一直在悲恸地哭泣。
甘准扒开她的手臂,用食指托起她的下巴:是一个姿色惊艳的女子!她那哭红了的眼睛和泪水洇湿了的脸庞,娇媚如玉;令所有的男子,都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她抬起眼帘,瞥了甘准一眼,又垂下了眼帘;嘴里始终永不停歇地哼着哭调,浑身随着抽泣的节奏而起伏着。
她的这一瞥,令甘准打了一个冷颤:“好象在哪儿见过!”
“甘大人,我们别理她。走!”朱殷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不不!我在哪儿见过她!”甘准不肯走,努力回忆着。
“她是一个腊摩(女祭司),正在用恶毒的蛊术诅咒着你呢!快走!”朱殷看清了她头上插戴着的锦鸡羽翎,伸手去拉甘准。
“不!”甘准浑身发抖,轻轻推开朱殷。“让我问问她。她一定知道哨站在哪儿。我们‘山晕’了。”
“山晕”,是老人们吓唬小孩子的。说是如果小孩子到处乱跑,在山里迷了路,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会不断走回到原地来。这个时候,会出现古怪的山夔来指路,把小孩引向深渊。
“你不要理她!不要和她说话!”朱殷比甘准还要紧张。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甘准缓缓扶起她。她身上的雪片纷纷摇落。
她摇了摇头,仍在抽泣。厚厚的羊毛披毡里,她窈窕的腰身在蠕动着。
“我们迷路了。你知道哪儿有官家设置的哨站吗?”甘准用手轻轻拂扫着她身上的雪片。
她迷茫地看了看甘准,摇了摇头。
“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避风的地方?”
她仍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悬崖边,一块被厚雪覆盖了的大岩石。
“噌!”朱殷拔出了剑:“让我杀了她!”
她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甘大人,她听得懂汉话。”
“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再说。”甘准朝悬崖边走去。
“甘大人,以前你带兵打仗的时候,有没有在附近杀过彝人?”
甘准警惕地回过身来,想了想,对朱殷说:“我去看看。如果我有个什么闪失,你就杀了她。”
甘准朝悬崖边那块大岩石爬去。
那彝女低头站着,仍在抽泣。
朱殷用剑尖托起她的下巴,用彝话对她说:“我阿妈也是彝人,如果背诵起祖宗的族谱来,或许我们还是亲戚。你可别害我们!”
她愤怒地瞪着朱殷:“你又不是官家的人,少管闲事就不会惹灾祸。”
“你必须保证我的马帮平安无事!”
“马帮是你自己的,关我什么事?”
甘准在石崖上大喊:“朱家少爷,你过来看看!”
朱殷收了剑,跑了过去,爬上石崖;他看见一个斜坡的折转处,不易察觉的地方,有一条石峡。石峡里有朝下的石阶。石阶上有过往马帮踩出的深达两三寸的蹄印窝,还有马粪。
甘准激动地说:“朱家少爷,你去引马帮过来。”说完就奔那彝女过去了。
朱殷担忧地看了看甘准在雪地里跳动着、越来越小的后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去找马帮。
朱殷引着马队来到石峡的时候,甘准已经扶着那彝女往谷底去了。他俩背影时隐时现,那彝女已经停止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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