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拉兹抛出一根已结成套马扣的牛皮条,试图套住由蒋柄堂驾御的那匹疯狂乱冲的战马。勒查怕伤着凤如松,挥刀荡开了史拉兹抛出的套绳。
多依妹喝令:“倮倮,上!”
紧随多依妹马后的两只猛虎,朝前猛蹿,拦住蒋柄堂所驾的马匹。
见猛虎拦路,战马惊起,差点把蒋柄堂和凤如松掀下马背。蒋柄堂紧紧抱住凤如松,揪住战马鬃毛,夹紧马肚,才没有滚落下来。
刹时,无数彝人围拢过来,端着弩机瞄准了蒋柄堂的后背。
蒋柄堂大叫:“快让这两头恶兽滚开;要不然,你们的头领就得为我陪葬!”
多依妹见蒋柄堂的刀一直架在凤如松的脖子上,怕他稍一挣扎,就会割断表哥的喉咙;忙喝令两头猛虎退后。
凤如松身体虚弱,虽然挣扎;却无法推开蒋柄堂紧勒着他的双手,他着急地大叫:“表妹,别管我,快杀了他!”
多依妹气红了眼,冲蒋柄堂说:“要是我的表哥有个什么闪失,我会把你这头恶畜生吞活剥!”
蒋柄堂绝望地说:“横竖是个死。但要我今夜死,我就拉着你们的首领一起下地狱。哈哈哈哈!”说完,他纵马乱冲。围堵过来的属众们只好纷纷让路。
勒查驰马急追。多依妹抖开缰绳赶了过来,扯住他的马缰说:“勒查大爹,不要再追了。这恶贼失去了官家的庇护,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日后,每一个彝人都可以轻易取走他的狗命;要是追上去,他狗急跳墙,害了我表哥,那才后悔莫及呢!”
紧跟在多依妹左右的史拉兹说:“多依妹,这帮狗官是在施伎俩耍我们。我们攻进昆明城去,杀了这帮贪官污吏。”
多依妹异常冷静:“我们要的东西,他们都给了我们;是我们没本事取走,怪不得人家。我们彝人最信守承诺,撤!”
昆明城的满城军民,度过了一个有惊无险的长夜。天亮以后,匆匆赶来增援的各路官兵,仔细搜索了城郊;在确认叛军已经完全撤离以后,打开了城门。昆明城繁华依旧;可是,城郊的各个村镇,却遭到了叛匪的残酷劫掠,遍地焦尸,半空中弥留着残烟,殷红的鲜血顺着溪流汇入滇池。
一位手里拿着长烟锅的中年富商,带着他的老管家及其余随从,骑快马出了西城门,朝迤西道上急驰,路过一个名叫马街的小镇。小镇上到处是烧得焦糊的尸体;街道两旁的房屋,还在燃烧着浓烈的赤焰。被惊散后躲藏在树林中的各民族商贩,脸上带着余惧;那些迫于生计的,不得不聚集在一片片草坪上,售卖山货;这种自发组成的集市,被称作“草皮街”。
一名布德昂族姑娘,把芭蕉叶平铺在草地上;从小竹篓里拿出一片片褐黄色的普洱茶来,摆放在芭蕉叶上出售。她绽放着甘醇如饴的笑腼,还哼唱着歌,好象头天夜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阿妹想把哥哥拉上云端
阿哥却把妹妹拖到地上
恩爱的人儿相伴在茶树间
德昂人身上永远留着茶香
阿妹的心思象茶花
把缤纷璀璨的色彩撒向百花
把洁静的白色留给自己
阿哥的心思象茶果
把酸甜可口的味道给了百果
把苦涩的香味留给自己”
德昂姑娘的歌声,令匆匆而过的中年富商勒住了马头,跳下马来观看。其余随从也跟着跳下马,围护在富商左右。
一个好奇的老倌儿问那德昂姑娘:“小姑娘,你可不象本地人,是从哪里来的?”
德昂姑娘回答:“我是从潞江坝来昆明城找亲戚的,因为没有找到亲戚,就卖些茶叶作回家的路费。”
老倌又问:“小姑娘,喝茶要喝新鲜翠绿的嫩芽苞。你这黑漆漆的茶块,谁愿意买呀?”
德昂姑娘仍然笑嘻嘻的:“老大爹,您不懂了吧?十多年前,有一队马帮驮着上贡朝廷的普洱茶到北京去;因为走错了路,好多次穿越高寒的雪山和湿热的河谷。有的时候,马匹陷进冰沼里去,赶马哥们只好把冰雪濡湿了的茶叶驮子拖了上来;有的时候,马帮涉过湍急的河流、饶过阴冷的山箐,河水和林间的露水雾汽会渗透进茶叶驮子里去。他们所驮运的普洱茶,一直被水汽渥着,又经过寒热气候的反复交替,运到北京的时候,嫩绿的芽苞已经发酵,变成了褐黄色。那些赶马哥见茶叶已经变质,害怕皇上杀头,都逃跑了。马帮的两个首领,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茶叶呈交给皇宫。”
听到小姑娘讲故事,围了一大群人过来,纷纷问那德昂姑娘:“那后来呢?”
小姑娘见有许多人围过来听她讲故事,越发神采飞扬地讲了起来:“天下所有进贡来的茗茶,都冲泡出来,摆到了皇上的面前。一杯杯翠绿色、嫩黄色、金黄色的茶汤,冒着清逸的茶香。皇上看见各类名茶当中,有一杯茶的茶汤通红透亮,散发着余韵无穷的陈香味;就问旁边的太监那是什么茶。老太监回答说,是云南进贡来的普洱茶。皇上喝下了这杯普洱茶,才隔了一小会儿,就说要去解溲。这可吓坏了宫里的大小太监;他们命人把马帮首领绑了起来,准备杀头。可是皇上解完溲以后,觉得浑身通泰,肠胃被调理得舒舒坦坦的;于是龙颜大开,不但没有杀马帮首领;还赏赐了马帮首领好多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呢!”
听故事的众人,纷纷问那姑娘:“小姑娘,你是说普洱茶发酵以后,才更有滋味。是吗?”
“当然!普洱茶经过无数岁月以后,就会发酵。发酵以后的普洱茶,颜色变成褐黄色;冲泡出来的茶汤象琥珀一样红亮,喝起来滑润爽口,醇香浓酽,回甘味在嘴里经久不散;还能调理周身的血脉呢!”
众人听了那姑娘讲的故事,都很想买她的茶叶,纷纷询问价格。
跟随那中年富商一起挤在人堆里听故事的老管家插嘴说:“小姑娘,你讲的故事很好听。只是讲漏了一些,我帮你补充好了。皇上问马帮首领:‘这茶叶出自谁家?’马帮首领响当当脆生生地回答说:‘回禀皇上,普天下的茶叶都是天子家的。天恩浩荡,福泽苍生。云南省六大茶山的茶叶年年丰产,茶农安居乐业,唱颂天恩。云南省部堂派马帮驮运精选的普洱茶瑞贡天朝。’皇上这才龙颜大悦。确实是赏赐了一些锦缎什么的;可都被管事的太监留下来自己用了,没有分发到马帮首领的手中。马帮的两名首领穷困潦倒,只好把心爱的马匹卖了,来凑路费;其中一名老马锅头,因为曾经被头马踢伤过,死在了返回云南的路上;只有一名刚韧不屈的年轻首领,历经万千磨难,回到故乡来。”
那姑娘见老管家插嘴,也不生气,笑着调侃他:“老人家,你要是不买茶叶,就不要多嘴。难道你们富人说的故事是真的,我们穷人说的故事就成瞎编的了?”
那位一直不说话的富商蹲了下来,拿起一片茶砖来仔细端详:“故事是真是假倒无所谓,由人去说好了;只要这茶确实是老茶,我就全买了。”
“老爷,就看您是不是识货的人。”姑娘拔下头上插着的银簪,撬开了一片茶砖。
茶砖表面布满了尘灰,看起来很不起眼。可一撬开,里面的茶叶条索却象风干了的老腊肉一样,有一种殷红色饱满的质感。茶条相互交错的地方,有一层青灰色的绿苔;绿苔上面星星点点地分布着金黄色的黄酶斑。在阳光下仔细察看,隐隐约约有一些非常微小的虫子,在微微颤动;白色的微小虫卵也依稀可见。一种凝结了岁月的陈韵,随着陈香味悠悠荡荡地散播开来,经久不绝。
那富商抠了几粒碎片,放在嘴里一嚼,连声称赞:“不错!不错!好茶!好茶!不苦不涩,却又觉得茶气非常霸道;不挂口不麻舌,甘甜清爽之气却直穿肠胃;连绵生津,每一时刻都有不同的感觉和回味。”
姑娘见有人识货,非常高兴:“老爷,您可不能按普通的茶叶来论价。”
旁边的老管家接过话头说:“小姑娘,你还没有说价格呢!不过,我们老爷看上了你的茶叶,会全部买走。”
姑娘激动不已,脸蛋红扑扑的:“那你们愿意出多少钱呢?”
老管家说:“你的茶叶价值一吊钱;你的笑容和歌声让我们老爷想起了往事,加给你一吊钱;你的故事讲得非常好听,再加给你一吊钱;总共三吊钱。这些钱足够你从昆明到潞江坝往返好几个来回的了。”
姑娘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咯咯咯地笑着,手忙脚乱地用竹笋叶片包好了茶砖,认认真真地装在竹娄里,说:“连小竹篓也送给你们好了。”
那富商老爷总是沉默寡言。他示意老管家和姑娘交割,自己却闷闷不乐地跳上了马背,朝远处眺望。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位骑骏马的彝家姑娘闪进了富商的视线。
那姑娘温婉如玉的面容,让人想起早春刚抽出的芽笋。她恬淡自如,沉静的眼神中略带一丝迷人的愁绪;她那绣满彩纹的花衣,彰显出飙骑上有韵律颤动着的骄人身姿;她闪耀着华贵色彩的满身珠玉银饰,以叮当的脆响,一丝一缕地播散着山野的青草气息。
那富商为姑娘的神采所深深打动,不知不觉拢着马头,向姑娘冲去。俩人座下的烈马怒目以对,就要寻对方去撕咬。
那彝人姑娘轻轻拨过马头,让过了富商的坐骑,冲他微微一笑,与他擦肩而过。
老管家惊慌失措,跑过来拉住富商的马,说:“老爷,可别招惹彝人的头领。稍一不慎,触怒了她,她会拔出刀来寻求决斗。”
富商从痴痴迷迷的幻觉中回过神来。他注意到,那姑娘披着标志首领身份的虎皮披肩,身旁簇拥着许多护卫鬼主的娃子;她坐骑后面,跟着几只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悠然迈着无声步伐的斑斓大虎。他吓了一跳,为刚才冒犯姑娘而有些后怕。
富商很尊重老管家:“叔叔,您看,跟着首领的那个蹦蹦跳跳的娃子,要是换上了汉人的装束,那简直和家父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又有些象家母。不!不可能的。哎!要是我的两个弟弟还活着,也该象他一样硬朗壮实了。”
老管家眯着眼睛说:“是啊!我看着也有些象你父亲。还以为是自己上了年纪,有些眼花了呢!”
他们所议论的那个少年娃子,蹦蹦跳跳地跑到无人的草坡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蓝天下飞舞着的一只白鹇扔去。
那只白鹇被石子击中,落了下来,扑腾着翅膀在草坡上挣扎。
少年喊一声:“倮倮!”
立时,几只猛虎离开人群,蹿过去猛扑那只白鹇。其中一只捷足先登的猛虎抢到那只白鹇,笑咪咪地撕咬开来吃。其余的猛虎只好舔着嘴唇,蹲在一旁观看。
一直在不远处观察着那少年的富商,激动地说:“没错!他就是我家三弟!他从小就爱扔石子。一定是他!”说完纵马朝那少年驰去。
紧跟在富商左右的老管家,忙招呼其余随从紧跟过来,紧张地说:“老爷,别去招惹他们!别惹祸上身呀!”
富商刚要靠近那少年,彝人女首领扯马头拦住了他。那几只猛虎一见主人有动静,猫着腰、警惕地围拢过来。其余跟随女首领的娃子们,也都手抚刀柄,眼中喷着血红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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