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之滨的点苍山,象一条青灰色的巨龙。晴朗的天气,给这条巨龙点缀了闪闪的鳞光。苍山山顶的积雪经年不化,象是巨龙披挂着的银色铠甲。山峰间缠绕着一片永远不会散去的玉带云,是传说中盼夫归来的女子所化。
朱家马帮在点苍山山麓的大平川上,高歌猛进。远方的高岗上,一个人骑着马矗立在山巅,凝视着插朱家小旗的马帮。
温照生指着天边的那个小黑点说:“那人会不会是三老爷?”
朱殷甩着响亮的马鞭,回头对温照生说:“不是的,他不是老三;而是另外一个人。没想到他还在大理。他的处境很危险。”
正说着,那人策马朝朱家马帮的方向飞速驰来。在那人身后,众多官兵摇旗呐喊着,追逐那个人而来。
赶马哥们不由得勒住了马头,驻足观看。
没想到,一直跟在朱家马帮后面的那支马帮,掀开马背上的驮子,跳上马匹,从后面急驰过来,与朱家马帮擦肩而过,去堵截那个被官兵追逐的人。
温照生紧张地说:“原来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是一大队官兵。在我们遭受土匪袭击的时候;他们竟然没有出手,而是袖手旁观。”
“官家的人都这样,无利不起早。”朱殷心里明白,那伙土匪一定是受人指使,才会精心布局,来对付自家的马帮。要不是三弟朱丹烧了土匪的老巢,扰乱了他们的预定步骤,马帮定会蒙受巨大损失。
被官兵围堵的那个人矫健敏捷,不断砍翻一些追近他的官兵,左冲右突。两支官兵队伍中,似乎没有人能够控制得了他。而抓捕他的两队官兵一碰面,却相互撕杀,互不相让;使被追捕的人屡屡冲开围堵,轻松突围。
温照生感慨:“那个被官兵追逐的,不会是什么坏人;只可惜我们帮不了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马脚三就一直跟随在朱殷左右。他插话说:“那是官老爷们为了追逐自己的利益而自相残杀,我们别多管闲事。”
朱殷回过神来,盯着马脚三问:“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们?”
马脚三说:“老爷您仗义搭救,我才拣得了一条命。这些日子,我见老爷您待人诚恳,想搭帮入伙,跟着老爷您。”
“你们哥俩到底是什么人?”
“不敢隐瞒老爷,我们是驻扎在缅宁的协统营兵士,受上司的指派,暗中盯着朱家马帮,抓捕一名要犯。”
朱殷怒不可遏,指着远方那个在乱军丛中逃生的人:“你们要抓捕的人是他?”
“老爷,我们也是受命于人,没有办法。没想到一伙土匪扰乱了我们的步骤,把我大哥的命给搭了进去。如今,回去复命也是个死罪。请老爷可怜我,让我跟着您的马帮,到藏区去躲避几年。”
“那两帮正在内讧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伙是驻扎在大理的督标营官兵,另一队曾经扮成马帮跟在我们后面的,是驻扎在腾越的镇抚营官兵。他们都是为了盯住朱家马帮,捉拿那个人。”
朱殷顾不上细问,举目远眺。
被乱军围捕的那个人,杀出了包围圈,朝大理方向狂驰而去。
见那人已经脱离危险,朱殷松了一口气,接着盘问马脚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捉拿他?”
“迤西道上正在盛传,说几十年前曾让不少人倾家荡产、令马帮道惨案叠生的一块五彩宝玉,被那个人弄到了手上。传言一起,不只是镇守各方的官老爷动了心;连一些悍匪豪霸,也在调集人手,准备夺取那件希世宝贝。”
朱殷的额头,涔涔冒出了冷汗。他猛甩马鞭:“走嘞!到大理赶三月街去!”
马脚三催马赶上朱殷:“老爷,我还没告诉过您那个人的名字呢!”
“我知道,他叫蒋柄堂。”朱殷不知道蒋柄堂为什么会出现在马帮附近;但可以肯定的是,蒋柄堂的出现,使原来暗中盯着朱家马帮的人,对马帮没有了兴趣。
大理不仅是滇藏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中转站,还因为它是南诏国、大理国时期的佛国古都;所以它也是各方神明路经时必然要驻足的驿所。
古城西边的大平川,位处点苍山山麓,滨临变换着万千容颜的洱海。来自迤南胜境和藏区高原、乃至异域化外的客商,无不在此云集。有狂放豪爽的古宗人、脸膛紫红的康巴汉子、泰缅来的掸人、纹面的怒族、茶山人、他留人、卡瓦人、摆夷人、民家人、纳西人、傈僳、崩龙、僰裔、苗人、回民等;甚至还有卷毛勾鼻、深目纹身的西域来客。异彩万端的各民族各地域的人们,都在这里尽情地展现他们的奇风异俗,友善地交易一些特产奇货。
人们用蓬布毛毡搭建起无数临时棚架,堆码货物。有各种名贵山珍、药材和海货:自印度、泰缅携来的香料、珠宝玉器,藏区的玛瑙藏饰、唐卡彩布、藏红花、虫草、麝香、鹿茸,白族的蜡染、扎染、刺绣和大理石工艺品,剑川的木雕、石雕,迤南的稻米、木棉布,汉族的丝绸,怒族的麻布(火草布),彝族的氆氇、漆器等等。最吸引赶马人的护身刀具,是由户撒人淬制的刀刃、汉族人制作的牛角刀把、白族人雕镂的铜皮刀鞘。
这里流通的货币,不是银两或钱币,而是二两半的坨盐和坨茶。人们用这种最实用最通行的物品来进行交易。
牲畜市场尤其繁荣。来自四面八方的马帮汇聚在这里。数不清的马、驴、骡、牦牛甚至水牛、黄牛,都可以成为山道上必不可少的运输力量,成为马帮、骡帮、牛帮争相购买的供不应求的畜产。
朱家的马帮也因为经历了许多风波,折损了不少良骏,使运输力量大打折扣;早有筹备的朱殷,在这次盛会上也选购了一些优良骡马,卖出了早该淘汰的老弱病残的牲口;马帮各项用具也作了重新的装配。
一落脚以后,朱殷就派出人手,到各个客栈马栈去打听三弟朱丹的下落。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三弟的任何消息;反倒得知,有人也在暗中察访朱家马帮的情况。朱殷暗自庆幸。这说明官家的人还没有抓到蒋柄堂,因此想从朱家马帮的身上找到线索。朱殷希望蒋柄堂能够逃过这一难,让自己见上他一面;或许还能从他身上,问出自己父亲和木棉的下落来。
马帮略作休整以后,一路北上,落脚在剑川的寺登街。
马脚三的异常举动,引起了朱殷的注意。他不相信马脚三跟着他,纯粹是为了逃脱上司的责罚。
寺登街的东面是一个古戏台,台上演奏着洞经音乐。马脚三坐在最前排;朱殷坐在靠后不容易引起注意的位置,远远地观察着他。
友善好客的白族人用三道茶来招待远方来客。
第一道茶是苦茶,他们把小砂罐在碳火上烤热,把坨茶掰碎放入罐中;等茶叶被烤得微黄,并散发出焦香味时,炝入滚烫的沸水,使茶汤红酽浓烈,味苦香醇。
第二道茶是甜茶,在小茶碗内放入生姜片、红糖、蜂乳、炒热了的白芝麻、切得薄如碟翅的核桃仁片,再加上从牛奶里提炼熬制出来又经烘烤切细的乳扇,注入开水,就成了甜茶。喝茶时边嚼边饮,还可以吃一些别的茶点。
第三道茶是回味茶,先将桂皮、花椒、橄榄、生姜片放到水里煮;把煮出来的汁液倒进盖碗茶杯里,加入苦茶、蜂乳,喝了以后香甜苦辣四味俱全;让人回味无穷,感慨万千。
三道茶头苦二甜三回味,味讽人生,寓意深刻。朱殷正在汗津津的意味中体会三道茶,却发现马脚三起身走了。他不动声色地跟在马脚三后面,观看动静。
马脚三闪身进了寺登街西面的兴教寺。
兴教寺是“阿叱力”教寺庙,供奉的是白族本主----悲情的大黑天神。寺庙呈现白族典型民居“三坊一照壁”的建筑模式。
见没被人注意到,朱殷侧身挪到一间厢房的门旁,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位白族老阿妈对马脚三说:“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想打听他的下落;有的人还非得取走他的人头才肯罢休。他以前确实做过许多罪恶难赎的事情;可如今,你们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他是一个抖抖索索忏悔前罪的老人,连听闻到劝人行善的经书;都会痛苦得哭出声来,不敢抬起头来仰视神佛。你们为什么要对他穷追不舍?俗话说:‘恶魔也不能回头,一回头也就坐地成了佛。’你们还是放过他吧!他根本不知道那块石头的下落。他还有一个心愿还没有了结,所以就一直躲着你们。难道非要为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把他逼到死角去吗?”
马脚三见老阿妈絮絮叨叨的,估计问不出什么来,就无声地退出了门;不巧正和朱殷打了个照面;觉得尴尬,低着头,红着脸走开了。
朱殷没有再盘问马脚三,他知道那老阿妈说的是蒋柄堂。他只是不明白,蒋柄堂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了结。
骡马脖子上的铜铃,随着骡马迈出的步伐而有节奏地叮当脆响,铁掌踏在石头上的沉闷而厚重的声响,在宁静的山间清雅悠远地回荡。可当朱家马帮上到山顶以后,这些声音都消失在恶风狂卷的远山了。
马帮道弯弯曲曲地挂在峭壁上。蓝得让人发怵的天空下,洁白的云片被乱风撕扯着,似乎是擦着赶马人的头皮而过。脚下的崖子望不到底,只有水流声在峡谷里狂响如雷;那是惊涛怒卷的金沙江,轰鸣声是从万丈深渊下的地狱里传来的。阴阴的风把赶马哥裤管吹得鼓鼓胀胀的,让人头重脚轻;恨不得穿着草鞋的脚丫子上能长出一双会看路的眼睛,或者长出一双能抓住点什么的手来。
这条路上,一只跳蚤也能把人蹬下崖子去。官唯却象幽幽出没的野鬼,骤然拦在路上。他背后是起伏如涛的远山。
朱殷把缰绳递给温照生,横过长烟锅,迎上前去;他象一个脸膛紫红的康巴汉子,每时每刻,都在用非凡的胆识来考验自己的品格。
官唯一脸的轻松:“我想和你搭帮入伙,去藏区。”
朱殷凌厉的目光,仍然硬硬地刺向官唯:“和我们搭帮结伙的,都是些堂堂正正的汉子。我们从来不搭理官家的人。”
官唯回顾了一下自己。他没有穿官服,而是赶马人的打扮;如果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朱殷再次逼问:“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跟着我妈妈。是你们,跟在我后面。”
“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们搭帮前行。”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让官唯加入你的马帮,可是你会让吴唯和你们搭帮前行。”
朱殷诧异:“你说什么?”
“我是定远县吴三和吴陈氏的亲生儿子,名叫吴唯。”
“什么?”好几个年长一些的赶马哥,和朱殷一样,差点站立不稳,滚落悬崖。
朱殷想起往事,难以控制涌上心头的酸楚,含泪问吴唯:“你真是……真的是桂花娘娘的儿子?许多年前……那个被人偷偷换走的小男婴……就是你?”
“是啊!是我……我找到了我妈妈……”吴唯有些哽咽。
“她在哪儿?”
“她皈依了佛门,云游到宾川的鸡足山。在得知女儿已经死了以后;为给女儿赎罪,她决定从鸡足山一路磕长头到拉萨去。你们脚下所走的每一段路,都是一个母亲,用她的身体来丈量过的。”
“官……吴唯,你是说桂花娘娘就在前面?”
吴唯沉重的点了点头:“我打听到她的行踪以后,就没日没夜地追赶她。明明知道她就在前方,可一直没有追上。”
“小子英死了?”
吴唯沉重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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