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迤道上行走的赶马哥们,总是喜欢把各个地方的奇闻逸事收集起来,讲给瞪着大眼睛的孩子们听;要是有姑娘们凑过来,他们会添油加醋的讲得更精彩,以此来博得姑娘们的欢心。有时候,他们也会把这些事编成小曲,在行走山路的时候哼上一曲来解闷。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五彩宝玉的故事,有好多种说法;可当时我不知道这事和我们朱家有关。”
朱丹越来越入迷:“妈,我父亲和蒋柄堂那老……老家伙,也是遭到了那块五彩宝玉的诅咒,才结下仇怨。是吗?”
“是啊!他们的马帮,过了潞江坝,进入博南山以后,遭到了好多股悍匪的轮番围攻。一百多人的大马帮,只有你父亲、蒋柄堂和马锅头温希盛活了下来。他们三人又都在土匪疯狂的追杀中各自走散了。
你父亲脱离险境以后,到一条河边去喝水,洗身上的血污。那时天色已经阴暗下来,他见草丛中有些响动,怀疑是山匪躲在暗处,想要袭击他;他就端起弩机,一箭射去。
从惨叫声中,你父亲辨认出,他射中的是他的好兄弟蒋柄堂。他们俩都多次和土匪惨烈拼杀,衣裳上沾满了血污;要是不出声,谁都会误认为对方是山匪。马帮道上行走的人,要是和悍匪狭路相逢;谁先出手,谁就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唉!你们都知道的,你父亲最爱把我们彝家人的弩箭带在身边。那箭头上都带着倒钩,还煨有草乌毒。一旦箭簇射中人或者野兽以后,想要拔出箭头来,就非得撕下一大块肉来不可。
你父亲知道误伤了自家兄弟以后,后悔莫及。他小心地给蒋柄堂拔出了射在脸上的箭,用河水冲解伤口上的毒液;可毒性仍然在发作,蒋柄堂浑身发热,渐渐昏迷过去。要化解草乌毒,最有效的办法是让中了毒的人喝大量的糖水;可是荒山野岭的,哪有糖水。你父亲让蒋柄堂平躺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在他身上盖了些野茅草;就独自跑下山去。山下的湿热坝子里,会有景颇人种植的一些甘蔗。
到了第二天早晨,你父亲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进山剿匪的官兵;有的军士身上带有红糖。官兵们问明情况以后,随你父亲一起到山上去找蒋柄堂。当他们一起找到河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当时,好多野象在河边饮水。见有人靠近,几只野性十足的公象朝他们冲来。他们只好往后退躲,避开野象的攻击。正好在这个时候,官兵发现了一群行迹可疑的人,以为是土匪;就围歼过去,把那群人赶到一个山洞里,全部烧死。你父亲在河边,等野象饮完水离开以后,去找蒋柄堂;却到处找不到他的踪迹。”
朱殷回想起温希盛说过的话,问母亲:“妈,已过世的温希盛大爹和我说过,当年我父亲和蒋柄堂一起上博南山去打猎,父亲误射了蒋柄堂以后,以为他死了;就独自下了山。为什么你们俩人说的不一样?”
“温希盛是你爷爷从路上捡回来养大了的穷孩子,对朱家心存感激。他认定你父亲是想要独吞那块宝玉,就设计谋害蒋柄堂。由于他不愿意折损朱家的名声,就编出这么一套故事来。”
朱丹很想知道后来的事:“妈,后来蒋柄堂怎么又活下来了?”
“博南山的土匪,只打劫马帮,从不骚扰附近村寨。可进山剿匪的官兵,却比土匪还要凶狠;他们焚烧村寨,残杀山民,奸淫寨子里的姑娘。许多山民无家可归,躲在山林里。一伙逃难路过河边的山民,用身上带着的红糖,让蒋柄堂苏醒过来。可你父亲又把官兵引到了河边来。那伙山民只好带着蒋柄堂一起,躲进一个山洞。他们进了山洞以后,惊扰了居住在山洞里的一窝狼。公狼和母狼奋起咬伤了好几个人,可山民们却不敢退出洞外;因为官兵朝洞里扔进来好多干柴,燃起烟火,并守在洞口;凡是有忍受不了烟薰而逃出洞外的山民,都被官兵用乱箭射死了。
蒋柄堂有一种超强的韧劲,他死死揪住一只公狼的尾巴;无论那只公狼如何撕咬他,他都不放手。那只公狼忍受不了烈火浓烟,拖带着他,跨过燃烧的火堆,蹿出洞外,迅速溜走;使官兵来不及追赶射杀。剩下的三十多个山民和母狼、还有狼崽,全被当作山贼,被官兵活活烧死。”
朱殷和朱丹听了,一阵阵的发颤,说不出话来。老母亲又接着说:“蒋柄堂活下来以后,以为你父亲想要独吞那块宝玉,霸占木棉;就用卑劣手段来谋害他。他对苍天发誓,一定要报仇。可是,朱家马帮的名声响彻三迤大地,朱家子弟个个武艺精熟,朱家的人世代都同官场中人、土司酋长和土匪流寇有些交情;他要报仇,谈何容易?最后,他选择了去投军;在一次次剿匪平乱的战争中勇立战功,又替高官们做了一些很阴毒的事情;他通过非常手段升迁到重要位置以后,就有条不紊地对朱家进行报复。”
朱殷不解:“妈,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带马帮去了京城以后,我去找过蒋柄堂。我想让他明白,朱家和他之间只有误会,没有仇怨。他也把他后来的经历告诉了我。”
“难怪我从北京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不管他是不是相信我说的话,但他知道了你是他的骨肉;所以从那以后,他没有再为难我们朱家。”
“妈,您是说,我真的是他和木棉大妈的骨肉?这怎么可能呢?您和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殷希望母亲所说的一切,只是一个吓人的噩梦。他迟早会从噩梦中醒来,一切又都会恢复原样。
“当时,你父亲以为蒋柄堂被野象拖到河里去了;他不顾官兵的劝阻,固执地在河里打捞蒋柄堂的尸身。几天过去了,你父亲还是一无所获;以为蒋柄堂已经死了,只好独自下山,去找木棉。
你父亲找到木棉的时候,木棉已经生下了你。男人死了,无依无靠的,她想抱着你回丽江去,又担心那个注重礼教的土司家族,难以接受她的私生子;只好把你托付给你父亲,独自回丽江。
那个时候,你父亲已经和我订过婚。在我们彝家人的风俗里,奉子成婚也不是什么很难堪的事;所以,我抱着襁褓中的你,嫁到朱家来的时候,你爷爷以为,你是我和你父亲的骨肉,高兴得不得了呢!”
朱殷越发迷惑:“可木棉……木棉大妈,她后来又到了云南驿,成了常来马栈的老板娘。这是怎么回事?”
“木棉回到丽江以后,才知道,正当她和蒋柄堂私奔的时候,一个强盗趁机把她家的牛羊和她的阿妹木兰给掳走了。姐妹俩离开以后,她们的阿爸阿妈,被家族内想要袭夺土司职位的人给谋害了。官府乘丽江土司家家族内讧的时候,收回了土司印,安置流官取代了土官。
家园残破,木棉只好到定远来找你父亲。你父亲在云南驿盘下了常来马栈,交给她来打理,使她衣食有着落。这样,你父亲心里也会少一些愧疚感。
大儿,你一定要相信你父亲,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谋害蒋柄堂的心思。都是因为那块会诅咒人的石头,才让他们哥俩发生了那么多的误会,使朱家蒙受了那么多灾难。唉!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也该了结了。”
“妈,我当然相信父亲。父亲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不会有那么多心机的。再说了,我们朱家世代走马帮,积累了那么多财富,足够三世子孙随意挥霍的了;没有必要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来。只是这么多年来,您从来没有没有提起过我的身世;这是为什么?”
“我和你父亲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木棉不忍心把你从我们身边领走。话又说回来,你在朱家,是地位优越的大少爷;可要是她把你认养回去,你们孤儿寡母的,要吃好多苦不说,还会受人欺负。你还记得吗?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常常会让你一个人去云南驿,打听我们家马帮的消息。当时你爷爷以为我是在用这样的办法来磨练你。其实呀!是我知道木棉想你了,找个借口让你去和她见上一面。这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朱殷思绪飞扬,已经模糊了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记得那时,他常常会在木棉大妈那间散发着香味的木板屋里,甜甜地睡去。木棉大妈脸上划落的泪水,会滴到他的小脸蛋上,让他懵然醒过来。他竟然浑浑噩噩,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情;只知道贪婪地嚼食木棉大妈给他烧的饵块粑粑……
老母亲又接着说:“蒋柄堂知道了你是他的骨肉以后,一再叮嘱我,叫我不要把实情告诉你;他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你有一个声名狼籍的生身之父;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和你说。唉!蒋柄堂的这一生,被命运蹂躏得够惨的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晚年,却又失去了官家的庇护;处境就更加危险了。好多人都想杀他;然而,他狡黠多智,在迤西道上,能杀得了他的人没有几个。你自小沉稳干练、处事果断,要取走他的人头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快不行了,我担心……我担心你杀了自己的生身之父,遭到天遣……所以,迫不得已,才把一切都告诉你。”
朱丹还有一些疑问:“妈,父亲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和木棉大妈一起不见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老母亲没有回答,她象是甜蜜地睡着了。这位为朱家操持了一辈子的老母亲,象所有的彝家人一样,在离开人世的时候,是那么庄重与虔诚;因为她的灵魂会顺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到龙虎族的祖源地昆仑山。
朱殷和朱丹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失声痛哭。
朱殷哽咽着说:“妈,您放心,我和老三永远不会发生误会,永远是一对好兄弟……呜呜!我们永远不会相互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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