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阿朵不见了,朱殷感觉心烦意乱,让温照生带人四处去找。
温希才跌跌撞撞地回到昆明的芦茶坊,哭倒在朱殷面前:“我和老三去普洱府驮运茶叶,准备运到藏区去。自恩乐返回景东的途中,马帮遭遇了漫天飘来的五彩云雾。云雾过后,老三和一些赶马哥都中了瘴毒,发摆子。我用尽各种办法使他们苏醒了过来。可是,老三还没恢复,又染上了麻风病。马帮到达南涧以后,老三说不能让麻风病在马帮中间传染开来,就离开了马帮,不知去向了;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我只能让马帮在南涧休整,自己赶回昆明来,找您去亲自引领马帮。”
朱殷扶起温希才:“叔叔,快起来;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老三年轻健朗,病好以后他自然会回到马帮中来。我正想到藏区去打听家父的下落,只是这些日子以来,让一些重要的事给拖住了。您老人家奔波了一辈子,全身是病;也该歇下来养养身体、治治病了。我想让您留在昆明,替我打理芦茶坊。我带上您的儿子温照生到藏区去历练历练,您看怎么样?”
温希才平静下来:“照生这孩子,自小跟随马帮走过不少路;又跟着老爷您长过不少见识,可以做马锅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出发以后,您就派人到定远去,把婶婶接过来,好好过几天舒坦日子。”
“我想吃刀含梦做的菜,她人呢?”
朱殷一阵心惊:“刀含梦?叔叔,您有她的消息吗?”
温希才也很惊讶:“什么?她没有找到您吗?我在普洱找到了她,让她到昆明的芦茶坊来找您,她没来吗?”
朱殷恍然大悟:“阿朵?一定是阿朵!她说她叫阿朵!叔叔,她是不是已到中年,有些发胖,着布朗人的装束?”
“唉!老爷呀!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已经到了这个岁数;难道刀含梦还能和当初一样吗?她流过产,得过瘟疫,又为了躲避官家的追捕,藏身在深山里好几年,还被茶农们误认为是‘枇杷鬼’的化身;自然会脱胎换骨,没有了原来的模样。怎么?您嫌弃她了?”
朱殷心如刀绞。原来,当初的那个刀含梦,一直镌刻在他的心目中;直到刀含梦真的出现在他身边,悉心地照料着他;他还是浑然不觉。记得刀含梦曾经说过,许多年以后,她会变得让他认不出来。没想到,这句话真的应验了。
温希才点点头,又说:“我明白了。刀含梦外表随和,内心却很孤傲。她想看看您能不能把她认出来;如果您始终认不出她来,终究还是会嫌弃她,去另谋新欢的。”
朱殷痛苦万分:“这些日子,有许多事情牵绊着我。没想到,最重要的事情倒让我给错过了。找!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温照生领着人回来了,对朱殷说:“老爷,阿朵在几天前上街买菜的时候,有人见到她被几个壮汉打晕以后,绑走了。”
“什么?”朱殷感觉不妙。难道官府已经探明了刀含梦的身份,把她拘捕了?
他请武老爷到衙门里探听消息。
武老爷没有给他带回来刀含梦的消息;却告诉他,桂花娘娘已经被判处剐刑,无法翻案;即日就要行刑。是由原来任过黑盐井提举司、现任臬台司的洪大人监刑。
朱殷方寸大乱,忙请武老爷去巡抚官耀文的府宅,给小子英通报消息,让她想办法救人;他自己连忙赶到北校场去察看情况。
观刑的人潮都在涌往北较场。在百姓们的心目中,桂花娘娘是一个手刃恶吏的女英雄,人人一睹为快。不少人编了一些故事,把她演绎成叱咤风云的绿林女杰。
朱殷看见,跪在刑台上,就要接受剐刑的,是刀含梦。他差点晕倒。
刀含梦满脸浮肿,嘴角流血;咿哩哇啦地想要冲他叫喊,却叫不出声来。很明显,她嘴里被想要掩盖真相的刑吏塞进了铁胆。
朱殷不顾一切,冲开衙役的阻拦,闯进刑场,指着洪大人破口大骂:“狗官!你官越做越大,事情却越办越糊涂!这个受刑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吴陈氏(桂花娘娘)!你身为臬台司,却不勘明犯人身份,胡乱执刑,草菅人命。”
坐在洪大人身侧的刑幕大叫:“快把这个擅闯刑场的人拿下!”
不等下令,几名虎差早已经把朱殷按翻在地;但朱殷仍然在大骂:“天地昭昭、乾坤朗朗。你们错杀无辜,连老天爷也容不得你们!”
洪大人大叫:“打他的嘴,叫他不能胡言乱语!”
刑吏用刑板抽打朱殷的嘴,抽得他满嘴喷血;可他仍然在大骂:“昏官!你不察问清楚,错判错杀!不但在阳间乌纱难保;就连下到地狱,阎王爷也会判你做一头千刀万剐的猪!”
洪大人喝止了刑吏,问朱殷:“你说这刑犯不是吴陈氏,那她是谁?”
“她是……”
这一问,倒把朱殷给问住了。如果他说出刀含梦的真实身份来,也是个死罪。朱殷回头望了望刀含梦。刀含梦正平静地看着他,使劲摇了摇头。
洪大人举起一根签子:“恶徒朱殷,擅闹刑场,辱骂本官,死罪……”
刑幕干咳了几声,洪大人忙改口:“本是死罪,念在你曾为部堂解过燃眉之急,运送贡品进京;先将你收监,来日再审。”
衙役们押走了朱殷。百姓们拥挤着争看刀含梦受刑。刽子手一刀一刀地割着刀含梦身上的肉,刀含梦一次又一次地惊悸颤抖;却无法出声,痛苦万状。
每割下一片肉来,刽子手就举着这片肉,绕场一周,大声报着所切割的刀数;而刀含梦仍然在喘气,心脏仍然在跳动,鲜血仍然在喷溅。
直到第一千刀,刽子手才利索地割下了刀含梦的心脏;她才咽了气,那瞪直了的眼睛才慢慢合拢下来。
官唯抱着晕厥过去的小子英,满大街疯跑。由于过度紧张,他的腿脚渐渐不听使唤,不时跪倒摔倒。街上聚了一大群小孩子,好奇地跟着他,围绕着他看。
小子英牙关紧闭,身上的热度,一丝一屡地在丧失,逐渐发凉、变冰;官唯灼热的汗水滴在她身上,也温暖不了她。她的面色和身上皮肤的颜色,由苍白变成紫青,又由紫青变成乌黑。
终于一步一趋地捱到了芦茶坊,官唯大叫:“朱殷大哥,朱殷大哥,你快出来帮帮我!”
温希才出来,见官唯抱着人事不省的小子英,惊讶地把他扶进了店内。
“快让朱殷大哥出来,快救救她!”官唯抱着小子英,声嘶力竭。
“唉!你该去找郎中,怎么上这儿来了?”温希才紧锁眉头。
“我找了好几个郎中,他们都说她已经死了。”
温希才用手指探了探,小子英已经没有了鼻息;抹开她的眼皮,瞳孔已经发散。
“她的确已经死了,多可惜!”温希才摇了摇头。
“她不会死的。不会!你快叫朱殷大哥,让他救救她!”
“死了就是死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家老爷能够救她呢?”
“我妈妈说过,如果小子英有个什么闪失,就来找朱殷大哥。”
温希才疑惑:“你妈妈……她怎么会认识我们家老爷?”
官唯不想和他解释,他把小子英放在柜台上,“噌”一声拔出了刀,逼问温希才:“朱殷在哪儿?”
“他早已到迤西去,引领庞大的马帮进藏区去了。”温希才仍然在摇头。
官唯瘫软下去,没法站立起来。
温希才怕这样一闹,围观的人多了,会影响店里的生意;就命人把官唯和小子英都抬到了后院的阁楼上,让小子英平躺在床上。
官唯稍稍平静下来,对温希才说:“老人家,听说常常走马帮的人,能从寨子里的祭司身上,学到一些奇怪的法术,让人起死回生。”
温希才无奈地说,“咳!那都是没有根据的传言,不可信的。”他边说边动了动小子英,见她的身子还没有开始僵硬,就扶她坐起,让官唯用拳头使劲捶打她的后背。
官唯怕小子英温香软玉的身体,难以经受猛拳,不敢重捶,只敢轻拍。
温希才把耳朵附在她的后背,听到她在被捶打时,胸腔里好象有些动静;就瞪着眼睛对官唯吼叫:“想让她活过来就使劲地打呀!”
官唯一急,咬紧牙关,死命地捶。
捶了几下,小子英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
官唯狂喜,一阵猛捶,终于又让她哼出了一声。
温希才听到她能出声,知道有些希望;忙把她的身子翻了过来,让她扑在床上,让官唯托住她的头,掐她的仁中,又轻拍她的后背。
小子英咳出许多血痰和黄色的胃液,逐渐有了气息。
温希才让人熬了桂圆汤,叫官唯喂给她喝。
她清醒过来,见自己躺在官唯怀里,气息微弱地说:“哥哥,我已经死去了,你不该让我又活过来。”
温希才说:“傻姑娘,你要是死了,你妈妈怎么办?”
小子英说:“我妈妈……她在哪儿?”
官唯轻柔地说:“你妈妈已经没事了,她很想见你。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就带你去见她。”
许多官差涌进了芦茶坊,坊内顿时混乱起来。
温希才跑下楼来问:“差爷,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领头的差官一本正经地说:“官耀文贪赃受贿,已经被查办。他们家族的所有亲属,一律在案。我等奉部堂之命,前来缉拿官唯和吴子英。”
温希才摇着头说:“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差官大怒:“满大街的人都看见他俩进了芦茶坊,你却说没见过?”边说边想挤上楼去搜。
温希才为了给官唯赢得回旋的时间,纠缠着官差说:“差爷,他们真的没有来过,街坊们都是胡说的。”
差官见他倚老卖佬,不胜其烦,一脚踹翻他就往楼上冲。
温希才不愧是老江湖,在倒地的同时,已经把活动的木楼梯使劲扳了一下;使木楼梯错了位,顶端只能刚好搭住楼板。
官差们一涌上楼梯,楼梯坠落,全部摔倒在地上,叫嚷着扶起楼梯往楼板上搭。
官唯在楼上,已经把楼下的情况听得清清楚楚。急切之间,他也来不及多想,打开后窗,见楼下的盘龙江江面上停靠着几只小船,他就抱起小子英,从窗口跳了出去,落在船上,解开缆绳,抡浆急划。
云津渡口人多嘴杂,有人大叫:“要犯划船逃走了!”
差官听到喊叫,怕上当,把人分成两伙;一伙上楼,一伙冲出小院子到江边察看。
官唯的船只朝对岸飞速划去。岸边的官差张弓搭箭,一通乱射。
官唯挪过身来,想为小子英挡住乱箭。小子英却塞了一块小手帕在他的手里,叫一声“哥哥快走!”就把他推落水中。
官唯为躲避乱箭,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再浮上来时,见已经没有飞箭再射到水中来。他露出头,扳住船帮,见小子英身上已经被插了好几箭,鲜血横流。
小子英安详地平躺在船上。
岸上的官差见官唯露头,又是一通乱箭射来。官唯捏住小子英给他的手帕,钻入水中,潜到对岸;跳上岸,消失在人潮中。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茶魁娘子小子英的事。有人说,四季鲜花开不败的昆明,在小子英死去的那一天,盘龙江两岸的花瓣纷纷飘落,铺满了一整条江。载着小子英的小船,顺着江水漂移到了滇池,停靠在睡美人山的脚下。小子英和沉睡了千百年的睡美人一起,在水波的推摇下,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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