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马帮道往上,攀缘着石壁,曲曲弯弯到达豆沙关以后,赶马哥们都不敢往下俯视。万丈悬崖下的大关河,象一口掩藏在云雾深处的幽井。
豆沙关又被称做石门关,是历史最早的入滇门户;“五尺道”上的咽喉。在冷兵器时代,攻破石门关险隘,是历代的征服者们最伤脑筋的事情。石门关雄踞在巍巍的乌蒙山,扼马帮道的要冲;侧边就是恶浪滔天、险峻难测的大关河(古称朱提江)。唐朝时期,为了拉拢南诏国,合力对付频频骚扰中原的吐蕃,中央政府派遣祠部郎中兼御史中丞袁滋,前往西南,策封南诏国第六代君主异牟寻。南诏国专门为和平使者袁滋开放了封闭已久的石门关,以宏阔壮观的场面迎候他的到来。袁滋记录这一盛事的书法遒劲的手迹,被镌刻在雄关险道的石壁上,默默见证着千年来发生在险关要隘上的无数次腥风血雨。
“你看,这石狮子!它的背永远是湿润的,长满了青苔绿斑;而嘴里,却沉积了几千年的灰尘。”赶马哥们纷纷议论着。石门关以南,天高云淡,蓝天下可以尽览远山;而关北,却阴雨连绵,“天无三日晴”。
朱殷感慨着说:“这不是什么石狮子,而是一种名叫‘庄跷’的怪兽。在彝人的传说中,庄跷轻易启动战端,致使苍生蒙难;因而遭到了引魂女神咪依噜的诅咒;成了一具欲望无穷,却又永远无法动弹的石兽,被赋予了狰狞的面目。”
守关的把总差飞马赶回昆明,向部堂汇报了马帮的窘况;但他又不敢耽误马帮的行程,派出十多名熟悉道路的军士来,由甘准率着,继续护送着马帮前行。
出关的时候,为了避免彝人或土匪袭击,马帮没敢再插小黄旗;官兵们也全打扮成赶马哥的模样。
天气阴寒,细雨蒙蒙,云雾茫茫,马帮在深山里穿行,道路泥泞,人马难行。离道路不远的石峡中,不时会射出涂有草乌毒或土蜂毒的毒箭。那毒箭象长了眼睛,专门冲官兵而来。中箭的官兵,都会在瞬间呜咽着死去。甘准每次听到惨叫声以后,率人冲到石峡中,却找不见人。营伍中的人,行走的姿势整齐划一;即便戴上赶马哥的斗笠,披上蓑衣,也很容易被彝人辨认出来。
马帮爬上梨山,又沿着盘曲在山体的弯来拐去的道路下梨山,称“四十八拐梨山路”。
马帮渐渐到达了盐井渡。
盐井渡又称老鸦滩,有一座大铁桥连接着大关河两岸。大铁桥是用比手臂还要粗的铁链组合而成,上面铺三层厚木板。人马在大铁桥上面通行时,悠来荡去;脚下是大关河,奔涌的水流翻卷起旋涡,令人头晕目旋。
过了盐井渡,又是层峦叠嶂,长岭高岗;侧倚与苍天连接的悬崖峭壁,脚蹬雾霾深处的幽险峡谷。
当彝女那透彻肺腑的哭声,再度传来时;恐惧袭透了整队马帮。赶马哥和官兵们都被震悚得失去了常性,呕吐出许多黄水来。不断有人双手蒙着耳朵,吼叫着纵身跳下云崖,牵带着马匹也接二连三地滑落。
朱殷也难奈脾性,他流着鼻血,持剑朝哭声传来的方向猛追。甘准和温希盛也都拔出剑,跟着他狂追。
雾霭中,朱殷已经接近哭声,却看不见人。他挥剑朝空中乱劈乱刺,喉咙里发出狂啸。疯狂过后,他抬头仰望灰白迷蒙的苍穹;稀疏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掉进他的嘴里、眼里、鼻孔里。
哭声没有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从朱殷的身后传来。朱殷一回头,见那彝女身披虎皮坎肩,头插雪鸡羽翎;那湿润的脸庞更显出无可比拟的妖艳妩媚来。她坐在一根盘曲的松枝上,脉脉含情地看着跟随朱殷奔跑过来的甘准。
甘准朝那彝女奔了过去。
朱殷挥剑跟着甘准追,边追边喊:“不要靠近她!不要看她的眼睛!”
可是已经晚了。那彝女从粗大的松枝上跳了下来,抱住了甘准。
甘准扔掉手中宝剑,接住了她;并朝急速奔过来的朱殷和温希盛摇着头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已经……晚了!”
朱殷和温希盛仔细一看,那彝女坐着的松树是从悬崖边的崖缝里长出来的。此时,甘准和那彝女相互抱拥着站在了悬崖边;只要那彝女轻轻一用力,俩人都会摔落下去。
朱殷和温希盛只有傻傻地站着,看着他俩。
甘准紧张地闭着眼睛,而那彝女却略带挑衅地看着他:“你想不起我来了么?睁开眼睛看看我吧!看看我,你就会想起来的。”
“你果然会说汉话。”甘准睁开了眼睛,苦楚地看着她。
“你还是没有记起我来。六年前,那个从枝头滚落的可怜小女孩……”
“呵!是……是你……你长大了!”甘准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俩就好象是传说中的咪依噜和庄跷一样,我总是爱用泪水来洗涤仇恨;而你,也总是一副忧郁悲愁的面孔。”
“是……是六年前的那场战争,总兵张耀祖大人提升我为千总,让我带兵去那个峡谷里搜索。凡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人,要是还喘着气的,都被我们送到了地狱去……去见阎王爷。”
“我从崖顶飞身而下,摔在枝头一个大马蜂窝上,身上沾满了蜂蜜;许多马蜂和彩蝶就围着我飞舞。”
“我属下的军士来围攻你时,那些漫天飞舞着、数不清的马蜂和彩蝶就转而围着他们,蛰他们的眼睛、脸和手,使他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属下的军士,有的撞在山石树枝上,有的跳入了滚滚激流,有的脚底踩空落进了深沟险箐,有的癫狂失常,与自己的弟兄残忍厮杀。”
“你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那些马蜂和彩蝶就没有来招惹你。”
“当时,只有我能杀得了你。”
“你却放我走了。”
“有那么多马蜂和彩蝶拥抚着你,令你看起来,象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让我不忍心动手。”
“被官兵追杀而奋身纵身跳下悬崖的,有几千人;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所有的亲人,都被我和我的弟兄们剿杀干净了。”
“我们彝家人恩仇必报。你留了我一条命,我就得偿还你一条命。要是没有办法偿还,我就为你去陪葬。”
甘准猛然想起什么来,急回头对朱殷说:“朱家少爷,你是一个值得相处的朋友,可我不该受蒋守备的支使,把你的……”话没说完,他被彝女抱着飘了出去。
朱殷和温希盛俯身看时,阴霾中的幽深谷底,骤然盛开了一枝血花。
甘准到底给自己设下了什么迷局?朱殷百思不得其解。
马帮到了普洱渡,再次渡过了大关河,辗转到达滩头。滩头是川滇交界处的一个繁华小镇,南来北往的马帮都在这里停留,人马嘈杂,川流不息。小镇上有几十家马栈货店,堆在货店里的驮子,有进有出,永远填不满,也永远搬不空。街上所卖的货物、饭馆里菜品的口味以及地方方言,都是川风川俗。街道的南段,是云贵高原上最常见的红土;而街道的北段,却是巴蜀地方特有的黑土。
马帮只剩下十来名马夫,护着九匹马,驮着十八口贡箱。押送护贡的官兵也只剩下一名外长和他所率的三名军士。这支多灾多难的马帮,顺大关河、渡金沙江来到四川的宜宾,又经水陆驿道逶迤北进,途经湖南、湖北、直隶,辗转到达京城。
得到飞马传报消息的云南省部堂,派人购买了两头皮肤皴黑的大象,护送着一路北进。在马帮到达京城的同时,象队也赶到了京城,一起在京畿提塘处呈递了奏折。
在把茶贡和大象送交内务府之前,朱殷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十八箱弥足珍贵的贡品。他惊异地发现,箱子的底部,被军刀割开了许多不易察觉的小裂缝。他赶快命人打开箱子检查。箱子里嫩绿的芽茶茶砖,居然泛黄发红!大家惊呆了。
装贡品的贡箱,是用盐硝水泡软了的生牛皮做成的,腥膻味已经被盐硝水除去。起运前,把柔湿的牛皮细细地缝裹在茶驮的外表。风干以后,牛皮收缩,就紧紧地裹住了茶驮,密不透风。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包裹茶驮的牛皮被割裂。茶叶被马匹驮运着,经过湿热的河谷,翻越高寒的雪山,已经发酵变质!
贡品霉变,要是追咎下来,罪名不小!朱殷瘫软在地上。
温希盛和其余的赶马哥都一筹莫展。
“蒋柄堂!你的阴谋终于得呈了!我朱家该遭此难!”朱殷彻底垮了。
赶马哥们以满脸的热泪来洗涤一路的风尘。
就要和内务府交割了,朱殷愤然站起:“马锅头,把所有的钱财分发给赶马哥们,让大家分散逃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千万不要回云南去!”
温希盛痛心疾首:“这堆货物怎么办?”
“由我一个人去内务府交割!”
“不!少爷,让弟兄们走,远远离开京城。我和您一起去交割!我要用我项上的人头,让您知道,这起阴谋和我无关!”
“我相信你,你走吧!”
“少爷,我曾经愧对过您,您却以这样的胸怀来对待我!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是福是祸,咱叔侄俩都一起承担!”
朱殷的鼻子又在流血。他想起了刀含梦,呢喃自语:“ 刀含梦啊刀含梦!你逃过官兵的追捕了吗?你可要活下来,为朱家保留一点血脉,为我生养一个赶马哥……让他在马帮道上纵横天涯,创下累世家业…… ”
朱殷和温希盛遣散了赶马哥。他们和官兵、象奴一起,驱赶着马匹和大象,进紫内务府交割。
跪在汉白玉台阶前,朱殷和温希盛横下一条心来,等候命运的裁决。
一个老太监,领了一伙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出来,尖着喉咙说:“圣上喝了普洱茶,居然说要去出圣恭!把他们押起来,等候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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