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翠湖落寞得只剩下迷茫的雨雾。小子英举油纸伞,漫步雨中。雨帘溅弄着她,让她剔透欲滴。
官唯似乎总会出现在她的必经之处:“这里看似繁华,却是个人肉展台,不适合你,你不该到这里来。”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你执意要参加下一轮竞选,我只有把你当作涉案人,拘捕你。”
小子英冷面如霜:“官唯,你别太张狂!有朝一日,我会让你趴在地上,舔我香艳的脚趾头!”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你不会得逞的。来自任何一方的压力,都妨碍不了我。你妈妈犯下了重罪,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她已经认罪伏法。而你,却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做些没用的事。”
她不想理他,要绕开他离去。他却拦住了她:“如果你离开昆明,我可以不拘捕你。”
她的锥目刺着他,他却是那么平静。他已不再是那个与她目光相对就会发抖的少年了。
一位胖少爷带着随从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地对小子英说:“因为想认识你,就四处打听你的芳名和背景。”他指着官唯说:“我是他的哥哥,名叫官非。”
小子英象是见到了救星,缓缓凝视着官非:“你的眼神好熟悉,该是在哪儿见过的。如果今生没见过,那一定是在前世;可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全都忘了。”
在小子英的凝视下,官非一直在颤抖,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官唯却在旁边冷言冷语:“我听说,世间有一种比孔雀胆还要毒的东西,那就是女子的眼泪。”
小子英没理会官唯,继续对官非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你是我哥哥,我就是你妹妹。好吗?”
“好啊!好啊!我妹妹一定会名登魁首的。”官非喜出望外。
官唯对官非说:“大哥,别以为你真是传说中的美男子。这小姑娘看上的,是你肥嘟嘟的大肚子;因为肥壮的侗体,才能让常来客栈炼出更多的油来。”
官非不胜其烦,对官唯说:“你对你大哥很无礼!”
小子英眼中迸出了泪花,靠过去,倚在官非身边:“哥哥,官唯不让我参选魁娘,他要拘捕我。”
官非对官唯横眉竖眼:“谁敢!”既而柔声对小子英说:“妹妹放心,我派人随时跟着你,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小子英安全地回到了芦茶坊。
朱殷一脸的愁容:“小子英,在来日的竞选中,不是茶娘的才艺品貌和茶品品质的真实比拼,而是支撑着每位茶娘的大家族在暗中较劲。”
“叔叔,朱家在马帮道上的名声可不小。请叔叔别吝惜钱财,多到官家们的宅院里去走动走动;一旦我被选中,傍上一名高官,不愁朱家没有暴富的好机会。”
“小子英,你是不知道,那些勾结官僚而暴富的奸商,随便抛出一枚宝珠,就可以买下一队大马帮。”
小子英也发了愁:“叔叔,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是有,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正说着,门丁来报朱殷:“老爷,您请的武老爷来了。”
朱殷忙跑出门去迎请武老爷。小子英只好回避。
武老爷一落座,就急不可待地吩咐朱殷:“快把小子英叫出来,让我瞧瞧。”
朱殷让小子英出来拜见武老爷,并给她介绍说:“这位就是买断了半条拓东街的云南头号盐商武老爷。”
武老爷一见小子英,也欢喜得浑身发抖:“这一届的茶魁娘子,非你莫属;你可要好好努力,给我们定远县的乡绅长长底气。”
朱殷喜上眉梢:“要是没有老伯出手,再好的人品茶品,也上不了桌面呀!”
小子英施展茶艺,手法娴熟地给武老爷冲泡陈年普洱。顿时,满屋的陈香,慢慢散逸。
武老爷啜着茶,醺醺然陶醉:“我和督抚衙门里的官员多少有些交情,在这个关键时刻,自然也会下血本去疏通。只是有一件事情,得靠小子英的眼力,才能办成啊!”
朱殷沉稳地说:“小子英本来就在茶品的体验和识别方面,具备一定的火候。这几天来,我把识茶评茶品茶鉴茶、茶道文化内涵和茶马古道的历史沉淀等知识,都耐心地给她讲解过;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烦请老伯说说,她该怎么做?”
武老爷轻捻胡须:“世侄啊!你还记得吗?十多年前,你带回了一批莽枝山的古树茶,赠送了一些精选的芽料给我。我托人压制成一些四两坨茶,奉送给当时任职黑盐井提举司的洪大人。你是知道的,洪大人是官耀文的外甥;他后来把我送给他的茶坨,孝敬给官耀文了。如今,官耀文可是抚台大人啦!那批坨茶经过了十多年的收藏,也都成了人间极品。我想要品尝那批茶的美味,哈哈哈哈!世侄你说,该怎么办啊?”
“老伯,茶娘竞选中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是让每个茶娘到堆积如山的藏品中,挑选出一款来,通过冲泡和陈述,让其中的韵味彰显在众人面前。您的意思是说,抚台大人也会把他所收藏的四两茶坨,放到那茶堆里去?”
武老爷又啜了一口茶:“说得对!每一款被茶娘们选中的茶品,最后都会由商人们竞价买走。也就是说,当小子英从众多的茶品中,把那款四两坨茶挑出来,我就可以花重金去买回来。厄?”
朱殷接上话:“堆在红茶馆的茶品,都是由热心的收藏者撤去茶品的字号,捐出来的;谁也无法知道每一款茶品的真正主人是谁。所以,当您花费巨资,买走抚台大人所收藏的茶品时,没有行贿之嫌。”
武老爷更加高兴:“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小子英的悟性。小子英,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小子英又给武老爷倒了一杯茶:“高官们有很多很多的钱财,多得让他们失去了拥有者的快感。可是,他们却不敢乱花这些钱。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他们永远不敢显摆财富。为了让那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变得干净一些,他们就收藏茶品或者别的玩物,天价沽出。想要贿赂他们的商人,也会花费巨资与他们一同上演双簧戏,讲出一些关于这件藏品的传奇故事来。这样一来,贪官们手中的钱财就都合理合法了;他们可以疯狂购买物产或者随意挥霍了。”
“哈哈哈哈!可真有悟性。”武老爷喜形于色。“小子英,接下来就看你的眼力了。如果你成了茶娘中的魁首,你妈妈可以性命无忧。”武老爷说完,放下茶杯,笑傲而去。
夜灯初上,芦茶坊里琴声悠扬。
以及说朱殷是在抚琴而歌,倒不如说他是在对琴而泣;他在思念刀含梦。
小子英进了书房,打断了他的忧思:“叔叔,凭武老爷在场面上的实力,只要他一出手,我妈妈是可以‘死而复生’的,是吗?”
“是啊!可对商者而言,没有更大的回报,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这么说,您不是一个好商人。”
“哦!为什么?”朱殷又在流鼻血,流得满脸都是。一直在旁边伺候着他的阿朵,不断用手绢给他擦脸。
“因为您不计回报。为了参选魁娘,花费了您好多银钱;一旦落败,您将颗粒无收。”
“我和你妈妈交情不浅;只要日后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没有责怪我毁了她的女儿,就算是万幸了。”朱殷仰起脸庞,想要止住不断流淌的鲜血;却发觉,阿朵已经不在他身边,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堂部的大牢里,松油灯把桂花娘娘的剪影贴在了墙上。
官唯手里提着一个盛满饭菜的竹箩,命人打开了铁栅门。
嗅到香味的桂花娘娘,抢过官唯手中的竹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边吃边说:“用豆米和宣威火腿做调料,在铜锣锅里焖出来的饭,这可是我最爱吃的人间美味。”
官唯可不那么轻松,但他努力使自己舒缓下来:“每一位常年奔走在外的赶马哥,都擅长做这样的铜锅焖饭。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爱吃。”
“哦!豪门中长大的公子哥,也爱吃这样粗俗的饭?”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父亲总是忙忙碌碌的,不见踪影;母亲也总是烧香念佛,不问世事。全府上下,只有老管家最关心我。我也最爱挤进他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去。他是一个老马锅头,闷出来的铜锅饭,能让贪嘴的谗猫从墙头上摔下来。他还喜欢煨火罐茶来喝。把普洱茶放在一个小陶罐里,在碳火上烤出浓烈的糊香味来,再把滚烫的开水炝到小茶罐里;水泡翻滚扑腾,那摄人魂魄的香味立即装满了整间小屋;甚至随风飘到高墙外面的街上;使沿街叫卖的小贩停止了唱腔、放缓了脚步。记得那时,我常常不听老管家的劝告,一杯接一杯地贪饮那浓酽的香茶;喝多了就晕晕乎乎的,要好几天才能醒过神来。”
“你说的是那个大麻子。很可惜!他没能逃过彝人的铁蹄。你常常会想起他来,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常常会想起你。”
桂花娘娘揪心般的痛:“等我的案子了结了,你就能得到提升。是吗?”
“我想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
桂花娘娘抬起头来,凝视着官唯。她象是第一次见到吴三时的那样,脸上绽着红晕,眼里满是憧憬:“朝堂的文书已经到了,是吗?”
官唯因痛楚而凝重:“是剐刑!”
桂花娘娘更是甜蜜,象是陶醉在初情之中。她怜爱地盯着这位俊俏少年,想要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你知道什么是剐刑吗?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刀一刀地割。直到最后一刀,才让炽热的心停止跳动。那痛苦无法言说……”官唯语无伦次。
桂花娘娘一直在用心地凝视着官唯的一举一动。她真想把这位痛苦得几乎失常的少年,拉到自己身边,让他伏在自己的双膝上,听自己娓娓叙述往事。可是,戴着沉重镣铐的她,却无法表达出自己的辛酸。在她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份苦苦的期待。
“我了解过了,你常常遭受一些官差衙役的骚扰和勒索,甚至被逼着做过一些龌龊的事;所以你才那么痛恨官场中的人,联络了一些白鹿部彝人,杀害官员。”
“不知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我正要和你说说她的事。她到昆明来了……”
“啊?……”桂花娘娘满脸迷惑。
“她去参选茶魁娘子,想要在胜出以后,用她的姿色去迷惑一些官员,扰乱法度,让你逃脱制裁。”
“唉!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绝美的容貌只会给她带来无妄的灾难。为了让她不受到命运的荼毒;我一直把她关在屋子里,让她远离尘嚣。可我知道,她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我的这个好女儿啊!她总有一天会弄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来。”
“我可以让她和你见上一面,你要好好劝劝她,别毁了自己;否则,命运的旋涡会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
“官大人,你可要把持住自己,别对她动心;那样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怎么会……为什么?”
“那天,当一只恶狼逼视着她的时候,我正在楼上看着她,不知所措。但后来我发现,被我成天关在屋子里的貌似娇弱的女儿;竟然能沉静地和一只狼对视。她能有如此惊人的定力,再加上她惊世的才貌和过人的智慧,一定能做出一番让人不敢小瞧的事情来。”
“原来那天,在玫瑰汁里下迷药,想要迷倒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她。”
“你一定要记住,别对她动任何心思。你的心太实,象你父亲。我那女儿用脚趾头动一下念头,就能叫厄运纠缠你一辈子。”
“我父亲才不象你说的那样诚实,他头脑里藏着数不清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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