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氏土司府衙背靠金沙江,两侧是千仞绝壁,只有一条路通往山外。在通往土司府的山道上,官府派出两名桥丁守在桥头,收过路费。桥两头滞留了许多无钱交过路费的彝人,发着牢骚,聚集在桥两头兜售山货。
一彝家少年乘一骑花白马,朝桥头驰来。俩桥丁执乌梢棒拦住了马头。少年猛勒马缰,大骂:“这座桥是由远走夷方的赶马哥们捐出钱财,四乡八寨的彝人出粮出力来修建起来的。你们有凭什么来收过路费?”
两名桥丁斜着眼睛,不屑地说:“少罗嗦!有钱就过桥,没钱休想过。一个死娃子,管什么闲事!”
那少年嘴里“嗤!”一声吆喝,放纵着马匹,跨过两名桥丁的头顶。
俩桥丁见他硬闯,双双挥舞乌梢棒朝他打来。
少年趋身伏在马背上,躲过了一棍。他怕另一棍会伤了坐骑,遭主人责骂;就伸出手臂,硬生生挡住了另一棒;并双脚夹拢马肚,策马跃过石桥,朝山上冲去。
两名桥丁想要追打过去,又怕放走了想要过桥的人,收不着钱;就跑到桥头,敲响了垂挂在一颗老黄楝茶树下的铁钟。
少年顺崖边的山路驰马上山。
崖边的一座茅屋里,几名桥丁正在把一名挣扎哭喊的彝女往屋里拖,听到钟声,纷纷放开那女子,抄起刀,冲出屋,拦在路上。
少年见恶丁挡路,抽出了腰间的户撒刀来。
桥丁们见闯上来的是一个彝人的娃子,都嘻嘻哈哈调笑起来。一个桥丁梗着脖子,朝前伸着脑袋说:“来呀!砍呀!死娃子,有本事砍死我呀!你要是敢砍,你的主子就得去蹲大狱。”
少年有些畏惧,没敢出声。一桥丁胆子更大了,抢过少年手中的户撒刀,端详着刀身说:“啧啧啧!好一把户撒刀!阿昌人锻制,剑川铜匠錾刻的铜皮刀柄。大哥您瞧,这刀刃上、手柄上还镶嵌了许多缅甸玉石、鸡血石、绿松石和藏区的琥珀石、血髓珠呢!”说着,转身把刀呈给领头的桥丁看。
领头桥丁接过刀,用手指抚着刀刃。户撒刀的刀刃,形状象剑刃;却只有一面开刃口;刀身幽幽地闪现着嗜血的光芒。他盯着刃片,心里也有些发怵,说:“据说阿昌人在锻制户撒刀的时候,能准确把握火候;当刃片的柔韧度和刚性融合到最佳的时候,就把刃片插进粗大的芭蕉树筒里,用芭蕉树的汁液来淬火。所以,户撒刀的刀刃无论经受过多少次打磨;都乌黑发亮,焕发着幽蓝光芒。”
少年急了:“把刀还给我!”
桥丁们一拥而上,抢了少年手中的铜皮刀鞘,把少年揪扯下马来,边踢打他,边问:“死娃子,哪儿偷来的宝刀快马?说!不说打死你。”
少年不敢还手,叫骂着赶紧跑开。
一只山鹰撩着那少年飞过。悬崖太高太险,山鹰飞不高,一动不动,驾着峡谷里吹上来的劲风,滑翔在不远处。
少年恨恨地说:“山鹰没能翱翔天宇,是因为它不想振翅高飞。”他捡起一块石头,朝那山鹰砸去。山鹰被击中,朝山谷里垂落下去,无影无踪。
见桥丁们骂骂咧咧地牵扯着自己的坐骑,少年喉咙里猛吼一声:“嗤!”
那匹花白马奋力扬起四蹄,朝少年奔来。那些试图拉住缰绳的桥丁,被烈马拖倒滚翻在地,只好松手。
少年跳上马背,对那些正在追过来的桥丁说:“已经有好几个人为这把刀断送了性命。你们就留着它吧!我用得着的时候会回来取;顺便会割走你们的头颅。哈哈哈哈!”说完纵马狂奔。
马缨花开的季节,一座座山岗,都被马缨花的笑脸染得洇红洇红的。树林里除了喜欢喧闹的飞鸟,没有一种生灵愿意弄出响动来。
然而,善于狩猎的猎人,在获取猎物的那一刹那,总会惊得枝头的鸟儿四处飞散。
一记响亮的马鞭,把正在树林里狂奔的少年抽落马下。
一位披着虎皮披肩,骑着猛虎,浑身穿戴着名贵珠玉的彝家少女,边抽打少年边狠狠地说:“你这死娃子,骑着我的马跑到哪里去了?滚蛋了以后就走得远一些,别再回来挨打。”
少年绻缩在地上,咬着牙等待着主人凶狠的鞭子一鞭鞭落下,委屈地说:“多依妹,别打了!我给你弄回来了一把宝刀。”
多依妹余怒未消,瞪着眼睛说:“拿来我看!”
少年畏祛地看着他的女主人:“被守在桥头的恶棍抢走了。”
多依妹一听,更加气愤,咬着牙猛抽他:“死娃子,敢说瞎话骗我!你总忘不了自己是朱家的少爷,又跑到大路上去听你熟悉的马铃声去了。是不是?是不是呀?”
少年捂着头:“那把刀只不过是先寄存在恶棍们手里。你什么时候需要它,我就什么时候去取回来,连同他们的脑袋一起取回来。”
多依妹打断了手中的荆条,手酸了,气也消了。问他:“史拉兹,你为什么还要跑回来?”
“我回来,是想要问问你。你已经行完了成年礼,是一个人人尊崇的腊摩(女祭司)了;可是那些对你顶礼膜拜的子民们,他们自愿修建的石桥,被官家派人守在桥头收过路费;他们发善心为过往行人食宿方便而搭建的‘救命房’,成了官家鹰犬糟蹋彝家女子和聚众赌博的魔窟;而你,你却安然端坐在土司府衙里,贪婪地陶醉在那些无知男子火辣辣的目光中,虚荣地和他们对唱着那些酸溜溜的情歌,全然不顾子民们怨恨的哭声叫声骂声。我真不明白,你在为死去的英灵接引魂路的时候,没有听到祖宗们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吗?”
多依妹惊异地打量着他:“史拉兹,你应该回定远县燕子坞去,去打理你们家那庞大的马帮;不该窝在这里,做一个低贱的娃子。我给了你好几次机会;可到最后,你都跑了回来。”
“我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彝人,愿意一辈子伺候我的鬼主;连名字都改了。记得你和我说过:由你来驾驭着我命运的走向。可你总是恪守着祖先定下的成规,从来不敢让一个低贱的娃子到你的‘姑娘房’里去。”
多依妹满脸通红:“哈哈哈哈!你这死娃子可真会异想天开。告诉你,你别做白日梦了,一个低贱的娃子,是永远无法博得贵族女子的芳心的。要是你发情了,我就买一个聋的、瘸的、瞎的,或者是哑巴女娃子做你家婆娘。”
“多依妹,你忘了自久寨子的人是怎么死的了吗?你不是说,由你来给我二哥报仇的吗?原来你也怕官府。你只想嫁给一个贵族子弟,过你们的安稳日子;你实在不配做我的鬼主。”
多依妹一听这话,咬牙切齿,跳下虎背,捡起一块大石头朝史拉兹砸来:“死娃子,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史拉兹闪身躲过砸来的石头,跳上马,轻蔑地说:“你扔石头的本事还不如我,就别丢人现眼了。”说完,他策马狂奔。
“死娃子,还不回来!你想找死是吗?”多依妹无处发泄愤怒。
史拉兹勒住马,抬头远眺着乱云飞渡的天空:“如果你还会发点小脾气,如果你还没有失去彝人的血性;我这就去把户撒宝刀取回来,顺便割下那几个鹰犬的头颅,带回来给你祭旗。”说完驰马去了。
土司府衙雕梁斗拱,气派非凡。勒查和凤如松属下的娃子们,带回来了凤如松被蒋柄堂羁押的消息。凤氏土司召集四十八马的马头和凤氏家族的姻亲,商议营救凤如松的对策。
以勇武出众而雄傲三十七个彝人部落的古罗婺部落,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改朝换代,都始终保持着英雄时代的情结。他们世代放牧牛羊,习练武艺,研究兵法,形成一个独立的黑彝贵族阶层;把农务和其他杂活,交给白彝平民和娃子们来料理。凡在征战中获得战功的勇士,无论男女,都可以放纵自己的坐骑,在罗婺部的属地上奔跑一天一夜;所圈出来的地域,就成了他(她)繁衍后世子孙的家族领地。为了让后世子孙们拥有一片生息的乐土,他(她)们的战骑还没有来得及洗去远征的血尘,就必须在第二天的日出之前,在罗婺部辽阔的属地上尽力奔跑。有的马匹累得从嘴里喷吐出肠血,呜咽着死去;而英雄家族的后人,却可以在这些战马跑出的领地上拥有贵族的特权。
各马(领地)的家族头人被称作马头,又被称作鬼主。在清朝中期,血统最纯正的凤氏家族开采了二十四处银矿,富极当世。因此,有四十八马(部落)彝人结盟在凤氏家族的旗下。
凤氏土司凤阿爱,是一位年近五十,脖子上吊着一个大瘿袋的老腊摩(女祭司)。她干涩的眼窝里,总透着睿智的光芒。见座下的马头们一直在戚戚私语,她平静地说:“是你们领地上的姑娘们太风骚太迷人,吸干了你们的骨髓;是女子们酿出的美酒太甘醇太醉人,消磨了你们的斗志;才使得你们一个个的都身材臃肿,闲散堕落;失去了我们彝人锐意进取的优良品性。”
一位腆着大肚子的马头站了起来:“土司大人,‘改土归流’的政策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以让那些娃子们更懂礼数,不会任性地冲撞鬼主。如果顺应大势,还可以让我们少去许多麻烦。”
凤阿爱勃然大怒,她手抚腰间佩刀愤然站起:“还可以给女子们都裹上小脚,什么都不干,把男子们都累死!”
那马头没敢再说话,乖乖坐下喝酒吃肉。
多依妹冲进大厅:“土司大人,我身上流着凤氏家族的血,又取得了腊摩资格;可以参加部落的议事会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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