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桂花娘娘很是有些来历。
南盘山吴连沛家族的邻亲吴二和吴三,是兄弟俩。吴二常常结交一些江湖上的混混,干一些打劫马帮的勾当。吴三却踏实能干,曾经成为吴氏家族大马帮的马锅头。当初慧贞尼姑来到定远县的时候,全县的男子都在谈论着她的模样。她所挂单的寺庙,也常常受到一些二流子的骚扰。吴连沛老爷听人议论以后,派吴三去和地方上的混混们打招呼,让那些闲人们少给慧贞尼姑添麻烦。吴三一出面,闲人们碍于吴连沛老爷的威名,就没敢再去骚扰慧贞了。慧贞见吴三真诚朴实,就从手腕上脱下一只玉镯交付给吴三,让吴三到省城昆明去办一些事情。没多久,吴三带回来一些钱财和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名叫小桂花;据说小桂花是有人专门派来服伺慧贞师傅的。慧贞尼姑用些钱财建盖起了“妙觉庵”,作为自己的道场;又说自己已经了无牵挂,不需要有人来服伺;还让吴三娶了小桂花;又出钱给吴三组建起了自己的小马帮。人们这才知道,慧贞师傅是大有来头的人。嫁给了吴三的小桂花,由于气质优雅、才貌出众,且精于打扮,又很爱干净,处处显示出她与乡下人的不同;所以人们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桂花娘娘”。
上了公堂,桂花娘娘那惹人怜爱的小脸蛋上,挂满了泪珠。她指着吴二,泣不成声地说:“青天大老爷,我家汉子吴三,被他这狼心狗肺的哥哥给害死了。”
桂花娘娘一哭泣起来,更加娇楚动人。明老爷死死地盯着她问:“啊!是怎么害死的?”
“老爷,去年年尾,我家汉子率马帮回来的路上,有一伙脸上抹着黑锅烟的人,拦住了他的马帮,想要抢劫他。他对那伙人说‘我知道你们是谁,赶快滚蛋!’那伙人就走了,没敢再抢。我家汉子回家以后,和我说过;说拦截他马帮的,就是他自己的哥哥吴二。今年过年的时候,乡里乡亲聚在一起吃年饭。吴二涎着脸,让吴三在来年带着他一起出去走马帮。吴三奈不住自己亲哥哥的纠缠,只好答应了下来。昨天,我让吴三去县城买些鸡蛋,给我补补身子。吴二问我,吴三到哪儿去了。我骗他说,我家汉子已经领着他的马帮出发了。他听了以后,就在院子里大发脾气,说吴三答应过要带他一起出去走马帮的,为什么说话不算;他还用刀在我家的门楣上砍了三刀,说是要让吴三有去无回。呜呜!……青天大老爷,我怀有身孕,怕伤了胎气,不想和这千刀万剐的吴二吵架,所以没有搭理他;可后来吴三就一夜没有回来。今天一大早,我沿大路往县城找来。在大路上,我捡到了我给我汉子织的羊毛围巾,还看见两筐摔碎在路上的鸡蛋……还有……还有一束山茶花,那是我家汉子上山采来,想要带回家给我的……呜呜!”
明老爷和众围观的人,这才发现,桂花娘娘已经怀有身孕。明老爷抖抖索索地说:“你慢些说,别哭坏了身子。”
阿米老爹是一个到汉人家里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彝人。在人们眼里,他是一个扎实肯干、忠厚可靠的人。他跪朝前来说:“大老爷,我是吴连沛老爷家的帮工,每天从县城把酿酒用的包谷(玉米)挑回屯子,交给管家。昨晚因为在城里多喝了点酒,所以到夜里才往回赶。远远的,听到有土匪在杀人,我抛下担子躲在路边去看。见土匪杀了人以后,把尸体扔在龙川河里;借着火把的亮光,我看清楚了,杀人的土匪当中,有一个人就是吴二。我不会看错的!”
明老爷为难了:“可这没有尸首,怎么能断定死的人就是吴三呢?”
桂花娘娘咬着嘴唇说:“阿米老爹看见土匪杀人抛尸的地点,就是我家汉子撒落两筐鸡蛋的地方。”
明老爷紧咬牙根,猛拍惊堂木:“吴二,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连你的手足兄弟你也敢害。来人!快点把他的皮骨打烂!”
吴二见他的弟媳一直在伤心哭泣,本来就有些于心不忍;再经明老爷这么一吓,忙脱口而出:“昨晚上死的是朱卿,又不是吴三。我怎么会舍得害死我自己的亲弟弟呢?对他发发脾气算是最凶狠的了。”
朱殷一听说自己的弟弟死了,忙挤进公堂想要问问清楚;却见明老爷把签子扔到地上:“他果然杀了人!给我往死里打!”
衙役们推开往里面拥挤的朱殷,把吴二拖到刑房里,没用几棍就打死了。
桂花娘娘听说自家的汉子没死,笑着站了起来,捧着肚子往外走。她那挂着泪珠、含着娇笑的俊俏模样,让公堂上的衙役,和堂外围观的人们都喘不过气来。
只听见明老爷一声断喝:“等等!公堂之上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他拈起一根签子:“给我……”
“咳!咳!”胡师爷咳了两声,明老爷忙止住了一个“打”字。每当胡师爷咳嗽,县太爷执签的手,总会在空中停留。因为胡师爷连咳两声,就表明会有人往后堂来孝敬钱财。
明老爷收回签子,大骂:“这泼妇慌报案情,成何体统?要不是看你怀有身孕,我今天就饶不了你。来人!把她唾出去!”
桂花娘娘听说自家的汉子没死,虽然被众衙役往身上喷吐沫;可心里还是乐泱泱的。她迈着娇步,走了出去。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家的汉子,或许是听说了慧贞尼姑的事以后,连夜赶到省城去,给自己的主子通报消息去了。
衙役们谁也舍不得往她嫩白的脸上吐口水,惹得衙门口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
朱殷却忍不住了。他推开众衙役,冲到堂上,问明老爷:“我二弟朱卿呢?是不是我二弟三弟都被害死了?是谁害的?还没问明白呢……”
明老爷忙说:“对对对,把吴二提上来。”
衙役报说:“老爷,已经打死了。”
“打死了?”明老爷双手一摊,退堂。
朱殷心里却不平静了。先是吴二想要谋害自己,后是明老爷或明或暗的提醒;还有这公堂上莫名其妙发生又稀里里糊涂结束的命案。明老爷似乎有着什么不得已的难处,想要掩盖些什么。而能解开这一切疑问的吴二,又被明老爷急匆匆地下令打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不明不白地消失,父亲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
他多次去拜访明老爷,想把事情弄清楚;可明老爷就是不见他。他只好瞒着母亲,派人在龙川河里,顺河打捞自己两个弟弟的尸首;却一无所获。马帮出发的日子已经临近,他只好叮嘱家里的人,暂时不要和母亲去说。他自己辞别了母亲,率马帮出发。
那夜,多依妹拉着朱丹,出了妙觉庵的后门。天上星星点点,山谷里,恶豹们的凶目闪现着噬血的光芒,在树丛深处游弋着;远看去,也象是移动着的点点繁星。
他们一走入山谷,那些阴惨的光束就向他们靠拢过来。夜风“唰唰唰”地催动枝叶,把恶兽们身上那股浓烈的臊味送到了他们面前。朱丹全身的骨节都在发软;他紧闭着眼睛,任凭多依妹拖拽着朝前走。
多依妹紧紧拉住朱丹不放手,嘴里颤抖着,低声呼唤:“倮倮!……倮倮!”
树林里风声鹤唳,一只斑斓猛虎从黑暗处慵懒地迈了出来。
多依妹象是见到了救星,揪着朱丹一起爬上了虎背。
猛虎顺从地让两个小孩骑上自己的后背,回头望了望妙觉庵杂乱的火影,载着他们朝深谷里走来。
那些闪着黑影、从四周攒拢过来的豹子,见猛虎喉咙里发出低啸,呲着牙,都不敢贸然靠近;却又不甘心地跟着他们,慢慢挪动着步伐。
那只母虎不时猛回过身,锉着牙,怒吼着,吓退一些紧跟上前的豹子,又载着他俩朝前紧跑几步。
朱丹和多依妹死死抱在一起,手里紧揪着虎背上的硬毛,任由群豹眼中射出的光柱,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
天色渐渐发白,已经能看清楚错落地蹲伏在树枝中间的豹群。这一只只行如闪电的大猫,悠闲地伸出舌头来,舔着唇边绒绒的白毛,或者舔洗着钢利的勾爪。
那只载着朱丹和多依妹,被称作“倮倮”的猛虎,全然不顾群豹们贪婪的目光。它大步踩着水流,昂然行走在龙川河的河床里。河水被它踩得“啪啪”作响。
转过河弯,河床更加宽阔;河水薄薄地滩泻在平缓的砂石上。密密麻麻的河蟹,爬满了露出水面的小石块。一听到猛虎踩水的脚步声,河蟹们都惊慌地钻入石块下面的水中躲藏起来;露出石块上的彩色斑纹。无数黝黑的巨大圆石,躺卧在河床当中。有的只有簸箕那么大;更大一点的,比朱家整幢院落还要巨大;最大的有小山那么大。巨石顶上,生长着一丛丛比成人还要高的仙人掌和野芦荟。
多依妹指着远处一块比小山还要庞大的巨石说:“那块大石头下面是一个落水洞。龙川河里的水从那个落水洞陷落下去以后,河就断流了。河水会通过地下暗河从龙川江里冒出来。龙川江水流呀流,就流到金沙江里去了。佬爷和我说过,龙川江在秦朝汉朝的时候,叫作‘毋血水河’,后来又叫作‘白水’、‘苴水’。我们龙虎族彝人白鹿氏部落,世代居住在龙川江两岸,是秦朝汉朝时候白狼蛮的后代,汉人的书上把我们叫作‘白蛮’或者‘白水蛮’。在我们的传说里面,我们是引魂女神咪依噜和智慧女神西波的后裔。”
想起佬爷来,多依妹的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往下落。
朱丹无心听多依妹说话,他在仰望龙川河对岸。
陡峭的高山上,一抹朝阳掠过山顶。高山上塌下的巨大土坡,把比面粉还要细白的白砂土,铺撒在广阔的平川上,又扩散到河床里。朱丹从纷杂的鸟鸣声中,辨认出他所熟悉的马铃声来,就用目光朝远山搜寻。
“你听,马铃声!”朱丹拉了拉多依妹,指着高山上,那如同一条红布带缠挂在山腰间的马帮道。“那是我朱家的马帮,有上千匹马,几百个赶马哥。我父亲和我哥哥一起,引领着马帮;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威武的镖师,朝黑盐井方向去了。负责马帮事务的,是总锅头温希盛,他会说好几个民族的语言,有着一辈子走南闯北的经验。他总牵着一匹结戴红绸花的头马,那是一匹高大威武的白色种马,既能忍辱负重又温顺听话;总喷着白气、打着响鼻,一副踌躇满志的派头。还有二锅头温希才,三锅头……”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朱家马帮的事。她顺着他的指引,朝马铃声响起的山上仰望。巍峨的高山之上,满山的酸浆草把山野装点得晕红晕红的。一队扭扭曲曲的马帮,在山岭间穿梭远去。赶马哥的歌声就在山谷里回响;可是马帮距离他们太遥远了,背影太渺小,比眼前飞舞着的青蛉还要渺小。
朱丹迅速跳下虎背,涉过水滩,朝对岸的白土坡上爬去,背影越来越小。
多依妹恨恨地啐了一口:“呸!死娃子,有本事就不要再跑回来。”
朱丹如果从山脚爬到山腰,要爬上一整天。即便他爬到山腰,也要爬到晚上。到那时候,朱家的马帮早已经到达黑盐井了,他永远也追不上马帮。走山路就是这样,看起来近,走起来远。
云天之上,那弯弯扭扭、时隐时现的马帮队伍中,忽然有一匹马失足滚落山崖,夹带着滚石山土朝山下砸来。
朱丹吓得急忙转身往回跑,跑进河道;脚下溅起雪雾般的水花。
霎时,马匹被山石挂扯散开。马匹那残缺的肢体悬落在巨石上,骨肉挟带着血腥味,在巨石上溅洒飞扬。
朱丹跑向多依妹:“我们家的马帮,有一匹马失足,坠下崖子了。刚刚出发的马帮,就遇到这样的事,是不祥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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