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娘娘坐着一乘花轿,来到省城昆明找自家的汉子。
春城昆明,处处彰显着一派盛世景象。被一袭轻烟锁住了面庞的莲花池,就是当年绝世红颜陈圆圆隐身的地方。陈圆圆预料到吴三桂反清是逆势而为,必将惨败,就在昆明城内城外,分别修建了金莲、妙法、宏觉、白衣、紫衣等十多座庵堂,遴选一些与自己相貌相同的尼姑,作为各庙庵的住持;而她自己的真身,却藏在莲花池畔、烟柳深处的宏觉庵。她用这种巧妙的方法避过了灾祸,潜心修道。
桂花娘娘赶到宏觉庵时,庵门已经被贴上了官家的封条。她只好命轿夫把她抬到了辕门口(今天的光华街西段)。
气势庄严的云贵总督署衙,就座落在辕门口,背靠着拥秀叠翠的五华山。这里是云南贵州两省的最高军政机关;事实上,每天所要处理的事务,都是头天晚上在官宅的后院、或者贪官们娱乐的妓院赌馆里谋划好了的。署衙那威武气派的大门,正对着甬道街。甬道街是一条青石板路面的宽阔街道(现花鸟市场)。整齐划一的街面上,有几家生意红火的茶铺和餐馆。那些赶来晋见高官的道貌岸然的人们,往往坐在街边的茶铺或餐馆里,等待差官的传唤。
桂花娘娘在甬道街上闲逛了好几天,也没有见到吴三和别的熟人。忽听得背后有人喊她:“小桂花,你怎么来了?”
她一转身:“哥!”泪水止也止不住,扑在她哥哥小老伟身上啜泣起来。
小老伟引她到一家旅馆里住下以后,告诉她:前任云南巡抚已经遭到参劾。为了找出那巡抚“通匪”的确凿证据,官差们把凡是和吴三桂、陈圆圆有些瓜葛的人都挖了出来;包括慧贞师傅。匆匆赶到昆明莲花池来通告消息的吴三,正好撞到了衙差的手上,被下了牢狱。狱吏们为了从吴三口中证实“陈慧珍”(慧贞尼姑)就是陈圆圆的女儿,在给他过堂时用尽了各种酷刑。吴三为了守住秘密,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桂花娘娘跟随小老伟到狱中探望吴三。
吴三身子朝里,躺卧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桂花娘娘见这情景,一阵辛酸涌上心头:“吴三,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吴二,被县太爷的大棍给打死了。好多人都想知道,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辞而别,狠心地抛下你的婆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远远地走了?你现在不能说话了!不能说话也好;让这些秘密都烂在肚子里,就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在大路上,找到了你送给我的山茶花。你记得吗?以前你总是喜欢带我到寒冷的高山上,去找寻那些隐藏在林木深处的山茶花。每当我累得走不了了,你总爱用汗腥味十足的羊皮褂,包裹着我这个冻得发抖的城里姑娘,把我背下山来。那时候你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背我下山的时候,颠颠簸簸的把我弄得浑身酸疼……”
小老伟打断了她:“你怎么唠唠叨叨的说这些废话?”
桂花娘娘紧扯着小老伟的衣袖,问:“哥哥,他怎么一动不动?”
“你放心好了,我会托牢里的朋友关照他的。”
桂花娘娘又隔着木栏,冲吴三哭着说:“吴三,你不能说话了,以后要一辈子听着我唠唠叨叨了!可你就不能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吗?你瞧,我们的孩子快出世了。我想,它兴许会是个儿子,有着象你一样勇猛顽强的脾性和亲切和蔼的笑脸;长大后,成为一个哼着小调走乡串寨的马帮汉子……”
小老伟嫌她罗嗦,怕又惹出什么乱子来,忙拖着她往外走。
她仍然不停地说:“哥哥,你看!他动了!吴三他动了!我看见他动了!”
小老伟边把她往外拖,边说:“他当然会动,他又没死。快走吧!等过了风头,我再想办法把他给弄出来。”
她扭着头大叫:“吴三!我和儿子等着你!等着你回来!”
小老伟把桂花娘娘安顿在旅馆里以后,买了个小丫头来照管她的起居。而他自己,却忙着为慧贞的事跑衙门去了。
没过几天,桂花娘娘顺利地产下一名男婴。
听到婴儿的哭叫,隔壁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老妈妈敲门进来,说自己的女儿也要临产,问她能不能找到产婆。桂花娘娘说自己是顺产,不需要产婆;并叮嘱自己的小丫头去隔壁,帮忙着照料老妈妈的女儿。
好几天没见哥哥露面,桂花娘娘让小丫头在屋里照顾孩子,自己独自一人到甬道街去找小老伟。她想让小老伟转告吴三,自己果真生了个儿子。
在人潮如涌的长街,桂花娘娘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哥哥,只好沮丧地回到旅馆。
一打开房门,却见房里的钱财被搜掠一空,床上躺着一个哭哑了嗓子的小女婴。她忙到隔壁去找寻小丫头;却见隔壁的房门紧锁。
她返回屋里,抱起那女婴,边给女婴喂奶边跑下楼去找店主,打听隔壁那母女和小丫头的去向。
店主告诉她,住在她隔壁的母女俩已经结完帐走了,那小丫头也抱着孩子跟着她们出去了。
难道……她忙向店主打听这母女俩的来历。
店主告诉她:这母女俩,是从陕西,一路打听着一位到云南赴任的官老爷,来到昆明的。因为那女子怀上了那官员的孩子,想让那官员纳她为妾。大清国的律例规定,在任的官员不得纳妾;可是没有对赴任期间作出规定。所以那母女俩就马不停蹄地想要追上那官员。可到了昆明一打听,那官员已经被派往外地去了;所以那女的一生完孩子,母女俩就急匆匆往西边去追赶那官员去了。
“我那可怜的孩子,怕是被她们母女俩调换了?”桂花娘娘晕了过去。
朱殷所率的马帮,翻过一道道山梁子,逶迤到达省城昆明,在盐法道司衙里交割。交割完毕,朱殷让赶马哥们找马栈歇下;他自己来到云津渡口,在朱家所开设的芦茶铺打理一些事务。朱家的芦茶铺卖些基芦子(槟榔)、普洱茶、烟叶和盐巴。一有了空闲,朱殷就带着温希盛,到甬道街去打听慧贞师傅的消息。在甬道街,他俩迎面撞上了六神无主的桂花娘娘。
问清楚详细情况以后,温希盛说:“如果骑快马往迤西道上去追,或许能够追得上。可是,我们都没有见过那母女俩和小丫头长什么模样;即便追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呀!”
桂花娘娘焦愁地说:“我裹着小脚,无法骑马;坐轿子肯定是追不上的。我哥哥都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这可怎么办呀!”
朱殷断然吩咐温希盛:“大爹,你带马帮到云南驿来和我会合。我和桂花娘娘乘马去追!”
一听说俊逸的朱家少爷,要与自己同乘一骑;桂花娘娘不禁有些脸红心跳,可也顾不得矜持。
朱殷和桂花娘娘西出昆明,晓行夜宿,一路打听着操北方口音的母女俩的行踪。
越过楚雄府城以后,他俩继续往西,到了云南驿。
朱殷让桂花娘娘抱着孩子,横坐在马上。他自己牵着马,去找一家朱家马帮常来留驻的“常来马栈”。
小镇上,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被过往的马帮踩得油亮油亮的。马蹄经年累月地在青石板上踩过,形成了许多坑坑洼洼的小石窝,让整条街道显得班驳陆离;似乎在诉说着那些永远讲不完的马帮故事。街道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马栈和街铺;街上有不少朱殷所熟悉的人,不断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一家马掌铺的老板问他:“朱家少爷,怎么娶亲的时候,也不给我们发个喜帖?有了孩子才让新娘子露面。是不是忘记我们这些老朋友了?”
朱殷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云南驿距离定远县只有一天的路程,是迤西马帮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驿站。由云南驿向西南,可经永昌、腾越这条历史最悠久的“博南古道”,去到缅甸、泰国北部和印度。从云南驿朝西北方向,经大理、丽江、中甸进入藏区,是久负盛名的滇藏茶马古道。由云南驿向北,经姚州、青蛉河边的大姚,渡过金沙江,可经汉朝的时候修建的“灵关道”进入四川。从云南驿向东,可到省城昆明。云南驿的正南方,经弥度、南涧、景东、镇沅,是到达普洱茶的集散地普洱府的马帮道。
远远的,朱殷和桂花娘娘见到“常来马栈”冷冷清清的。这是昔日那个人马喧嚣的“常来马栈”吗?朱殷有些迟疑。
一个干瘪的老头,堆着笑脸跑了过来。他一边接过朱殷手中的缰绳,一边说:“大少爷,你们家的马帮呢?”
“他们随后就到。我说老干草,这么大的一个马栈,怎么冷冷清清的?你们老板娘呢?”
“您先歇下吧!终于等到您来了,有事和您说呢!”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没有外人。”
“朱老爷和我们老板娘一起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嘱咐我,等您来了以后,让您留下人手来打理这家马栈。”
“什么?你说什么?家父……和老板娘……一起走了?……走到哪儿去了?……让我留下人手来打理这家马栈?那就是说……家父要去很长时间了?他们到哪儿去了?”
“我只知道他们往西边去了,也不方便问他们。我不怎么会说话,也不懂得待客接物的规矩;所以大一点的马帮,都不愿意在这里住宿;这里就显得比平常冷清。”
“家父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让我转告您,说您已经长大了。别的就什么也没有说。”
“那就是说,父亲要我一个人,率马帮去走南闯北了?天哪!他到哪儿去了?”
桂花娘娘见朱殷着急,安慰他说:“有温希盛给你做总锅头,你不用担心。你确实已经长大了,懂事了。”
朱殷正心烦,嫌她插嘴,恼怒地说:“我当然长大了,至少年纪比你大!谁象你,年纪轻轻的,就嫁了汉子,做了娘!”
桂花娘娘没吭声。朱殷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有些过意不去,忙问老干草:“你们老板娘的房间打扫干净了吗?让他们母女俩住到你们老板娘的小院子里去吧!”
“少爷,我天天打扫,这里一切都听您的吩咐了。你们小两口都可以住进去。”
“你胡说什么?我问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见到操着北方口音的母女俩,经过云南驿?她们抱着一个婴儿,还带着一个小丫头?”
“有啊!就住在我们马栈里,说是我们马栈人少马少,图个清净。”
桂花娘娘紧张地跳下马来,冲老干草问:“她们是朝哪个方向走的?要到什么地方去?”
“她们跟着一队到普洱府去驮运普洱茶的马帮,说是要去找一位即将到普洱府任通判的官老爷。”
朱殷对桂花娘娘说:“这下好了。普洱府的通判,是专管茶叶课税的官老爷。我想办法找到他以后,就帮你换回你的孩子。往南去的马帮道险恶异常;你裹着小脚,无论如何也不要再跟着我往前去了。”
“可是那官老爷,要是他不想把孩子还给我,那该怎么办?”桂花娘娘仍然一脸的愁容。
“那我就想办法把小丫头带回来,让你带着小丫头回省城昆明,去巡抚大堂上喊冤!我就不信,天底下就没有公理了?”
老干草插话说:“她们确实带了一个小丫头;可是,几天前,有一伙住在我们马栈里的赶马哥,牵着骡马到后山去放青(放任马匹去找食一些青草)的时候,在沟箐里发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尸体,报了官。祥云县的县太爷带着仵官来验过尸,还让我去辨认过这个小丫头。县太爷听说这事和普洱府的通判老爷有关,就没再往下问了。”
听说唯一能证明自己孩子被调换过的小丫头死了,桂花娘娘苦不堪言,抱着怀里的小女孩低声啜泣:“我那苦命的孩子啊!他怕是永远见不着他的亲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