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西道上可没有那么平静。押送桂花娘娘一伙人的囚车,经过楚雄府的时候,虽然增派了许多兵丁来护卫;可一出楚雄城,经过骠川的时候,山林里还是响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官兵们持刀搭箭,围护戒备。
官唯对槛车里的桂花娘娘说:“我早该想到的,一个柔弱的女子,要是没有白鹿部彝人的帮忙,怎么能谋害得了护从众多的外派官吏。”
桂花娘娘仍然很张狂:“迤西的百姓,哪个不爱吃贪官污吏的肉?所以我的客栈往往生意爆满!哈哈哈哈!”
呼啸而来的,不是白鹿部彝人,而是居住在骠川的倮部彝人。他们骑快马勇猛冲杀,把围护的官兵冲得七零八落,扔下刀箭各自逃命。
大麻子等人护住官唯:“大人,快随我们走,回省城以后再想办法。”
官唯激愤地勒紧马头不肯走,他指着桂花娘娘说:“这可是我当差以来查办的第一个案子!一定得把这要犯带上;无论死多少人,也得把她带走。快!”
大麻子爬上槛车去开锁的时候,一只彝人的战鹰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回头,就被战鹰啄去了一个眼珠;他嚎叫着跌下槛车,在地上翻滚。
见情况不妙,官唯挥刀劈开槛车,把桂花娘娘拖了出来,按在马背上,由一些衙差护拥着,左冲右突,逃出了彝人的围堵。
龙川江的水永远是血红的。两岸边高大的荆棘丛上,开着一种会散发迷香的小花。官唯和几名差官,一直披荆斩棘,沿江边狂奔。他们焦渴难耐,见已经没有彝人追来,纷纷下马,把马匹拴在高大的木棉树上,在河边洗脸。龙川江的水有微弱的毒性,会使人变哑。他们不敢喝江水,就在江边的湿地上,用刀撬了几个小坑;等水逐渐洇漫出来,并慢慢澄清,再在水里撒了一些烟碴,才敢把水捧起来喝。
天气异常闷热,桂花娘娘的手被捆着,她坐到荆棘丛下面,在花香里乘凉。
官差们也都挤到了荆棘丛下,叫嚷着包扎伤口。
不一会儿,人人都觉得迷迷糊糊的,即将睡去。官唯首先大叫了起来:“这花的香味有毒!快出来!”
众官差忙起来,站在烈日下,把桂花娘娘也拖了出来。
在烈日的暴晒下,众人头疼得厉害,浑身无力,恶心呕吐。
官唯迁怒到桂花娘娘头上,一脚把她踹倒:“我倒忘了,这歹毒的女人和彝人有来往,会使用蛊毒。”
桂花娘娘站了起来,邪笑着说:“你们这帮狗官,中了暑,倒来诬赖我。如果让我喝一点水,我倒能教你们一个解暑的办法。”
官唯无奈,只好给她解开了绳索,让她在小坑里喝水。
桂花娘娘喝完水,洗了脸,对着坑里的倒影捋了捋头发,又掏出一个小瓶,倒了一些木姜子油抹在额头、太阳穴上。然后,指着官差们拴马的木棉树说:“那大箘子能救你们的性命。”
官差们这才注意到,他们拴马匹的那棵开满木棉花的大树,粗壮的树干上长出了一支比草帽还要大的大蘑菇。
一官差警觉地说:“别听她的!这是一种大毒箘。这女人想要谋害我们。”他边说边用马鞭使劲朝那箘子抽去。那箘子被抽得摇摇欲坠,抽出的缺口处冒出灰黄色的烟雾。
官唯发觉不妙,立即用水蘸湿了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其余人想逃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人和马纷纷晕倒。
桂花娘娘却没事,面带笑容。
远处,马蹄声响起,倮部的彝人追了过来。
官唯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把桂花娘娘搂到背上,背起她狂奔。
桂花娘娘笑着说:“儿子,你可真会心疼老娘,知道老娘累了,走不动了,就背着老娘走。嘻嘻!真孝顺!”
“再出声我砍了你!”他背着她钻进密林里,在山路上狂奔。山路崎岖不平,他上蹿下跳,颠簸得桂花娘娘浑身酸痛。
“儿子,你是不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
“你不但心肠歹毒,还爱揭别人的短处。”
“你真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她的心揪紧了。难道他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宽实的后背,多象吴三啊!桂花娘娘回想起年少的时候,吴三背着她在山野间起伏颠簸的情景来,止不住一阵心酸,潸然泪下。
他叫了起来:“你别掐我的肩膀,好疼!”
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不觉揪紧了这个曾经熟悉的后背。
“你别哭了,如果彝人不再追上来,我就把你放下来,让你在草丛里歇一会儿。”
她发现自己的泪水不断掉落在他的脖子里。她强忍住悲伤,揩了揩泪水,对他说:“快带着我躲到草丛里去;要不然,彝人的战鹰会俯冲下来,啄掉你的眼珠子。”
他一回头,看见空中盘旋着几只战鹰;只好把她放下来,拖着她藏进了草窠里。
她含泪看着他:“你父亲是陕西人?”
“连你也知道我是抚台大人的儿子?”
“你妈妈……你妈妈也是陕西人,是你父亲在云南纳的小妾?是不是啊!呜--呜!你今年十七岁,是吗?”她掩饰不住十七年来的思子之痛。
“你不但喜欢奚落别人的身体缺陷,还喜欢羞辱别人的低贱出身。”
彝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拉他伏了下来,掏出那个装木姜子油的小瓶,问他:“你的头还疼吗?”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疼得快炸裂开了。”
“来,我给你抹点油。”她怜爱地看着他。
他警觉地推开。
“我不会害你的,放心好了。”她把木姜子油涂抹在他额头上、太阳穴上。
“你不想逃走吗?”彝人狂驰的马蹄,腾起阵阵尘埃,呛得他差点咳嗽。
“你说过,这是你当差以来查办的第一个案子,这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他们和你无冤无仇?”
“这个案子办好了,你就能得到升迁,是吗?”
“是啊!要是有一天,当我成了臬台;我要好好整肃云南的吏制,施行各种严格的法令,让那些佞妄营私的官员得到应有的惩罚,使他们的恶性欲望不再无限制地扩张,让百姓们好好过几天太平日子。”
“你带我到省城去吧,我会把一切都如实招供。”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可以事先嘱咐一些同僚,让你在过堂的时候少吃一点苦头。看来,你是一个善心未泯的人,可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在省城昆明的云津渡,朱家芦茶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朱殷购买了邻居的楼房,把芦茶铺更名为“芦茶坊”。他让朱丹和温希才常年到夷方去走马帮,命温希才的儿子温照生做芦茶坊的掌柜,料理生意;他自己闲赋在坊间,闷闷不乐地玩弄些琴棋书画。
这天,朱殷从外面办事回来,闻到一种曾经熟悉的香味;这是一种象书签一样珍藏在他记忆深处的香味。是的,是含笑花!门楣上插着一束含笑花!许多年前那个雾雨霏霏的日子里,刀含梦迷人的笑容,在纠缠于江面的雨雾中渐显渐真,令他痴痴陷入幻境,全然不顾她耳侧插着的含笑花掉落在他脸上;……后来,刀含梦又毫不在意地把光洁鲜丽的脸庞凑过来,让他把含笑花插回到她的鬓角上。这些意韵犹存的情景,依然那么真切、那么鲜活、那么清晰;朱殷却只能把这些历历在目的往事,搁置在一个不容触动的伤心角落,宁愿让它一层一层地落满岁月的灰尘。
朱殷问随伺的小丫头:“是谁把含笑花插在门楣上的?”
小丫头不解地问:“含笑花?这不是缅桂花吗?”
朱殷回过神来:“是!是缅桂花。昆明人叫它缅桂花,也叫做白玉兰。迤南的人称它为含笑花。”
“掌柜的给您请来了一位厨娘,是布朗人,会做好多美味的傣家菜。”
朱殷嗅到了厨房里飘来的菜香,万千心事涌上心头:“刀含梦!她是刀含梦!”
小丫头诡秘地笑着说:“老爷,她不是您梦里常常叫喊的刀含梦。她叫阿朵,是布朗人。”
他顾不上别的,循着香味,奔到厨房,含泪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厨娘。
厨娘回过头来,笑吟吟地说:“老爷回来了?”
是一个胖乎乎的布朗女子,已过中年;除了沉静的眼神之外,没有一个地方象刀含梦。
“你叫阿朵?”
“是啊!老爷。我家在普洱府的那兰桥。时下迤南流行瘟疫,家人都死绝了,我一个人流落到昆明。掌柜听说我会做傣家菜,就把我聘来了。他说老爷您最爱吃傣家菜。”
“阿朵,您听说过一位名叫刀含梦的傣家姑娘吗?”
“傣家姑娘同名同姓的很多。十多年前,倒是有一位名叫刀含梦的姑娘,跟随刀兴国昭主造反。后来他们被官兵围困在山中,官兵放火烧山,刀含梦在逃生途中流了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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