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高崖上,有几户彝人住在白云之间。朱殷指着那个方向,搂着吴唯说:“走!让马帮到那儿歇脚去。你把所发生过的一切都告诉我,要全部告诉我。”
彝人的一幢幢木楞屋,永远向远方来客敞开。火塘边,彝人特有的坨坨肉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似乎能驱走高山上的严寒。披羊毛毡、穿百褶裙的彝家姑娘,扯开豪放的嗓门,唱起荡气回肠的劝酒歌;再内向的汉子,也因无法拒绝她们浓烈的热情,无法不开怀畅饮那一杯杯由精美的红漆杯盛满着的荞麦酒。
彝人的“打油茶”,更是象彝家人饱满的诚意一样,暖暖地融满了木楞屋。他们先把土罐放在火塘上加热,放入大米、麻子、花椒、盐巴和猪油,炒出浓郁的香气以后加入茶叶,炝进山泉水。茶汤呈乳黄色,醇香满屋。
吴唯喝茶饮酒,醉醺醺地说着桂花娘娘和小子英的事,又拿出小子英遗留给他的手帕,让彝人老夫妇辨认那上面写着的文字。老夫妇能确认那手帕上写着的是彝文,却无法解读其中的真实含义;就请来了一位见识广博、阅历丰富的老毕摩(男祭司)。
老毕摩告诉大家,这是一种咒语。只有资历很高的大鬼主,才能识别其中的真实含义。传说中,引魂女神咪依噜在给战死的英灵所唱诵的《引魂经》中,就有这么几句。他一念出来,朱殷立即变得异常激动。许多年前,当朱殷在莽枝山上被一条巨蟒卷进泥沼时,麻布朋也是对着那条巨蟒念叨这几句话。
通过老毕摩的详细解读,熟悉彝话的朱殷把那几句话译解成了汉文:
“我本山间还魂草
销尽韶华烟雨中
若无缘尽三生事
哪得清泪透心红”
朱殷还想起什么来,问那老毕摩:“尊敬的毕摩,这些日子以来,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年轻美貌的腊摩(女祭司),在这一带的马帮道上出没?”
这一问,倒让老毕摩想起一个人来:“有啊!有的。我的几个亲戚,在过金沙江渡口的时候,见到一位腊摩昏倒在路边;就用羊奶喂她,让她苏醒了过来。那些亲戚说,那位腊摩仪容优雅,让人看上一眼就永远忘不了;只可惜她不会说话,只会咿哩哇啦地比手势。”
“多依妹!”
老毕摩也很惊讶:“她就是多依妹?我听说过她的事。”
“她在哪儿?”
“不知道,听说她一醒过来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朱殷没再往下问。多依妹的出现,表明自己的推断完全正确;三弟朱丹是循着一些线索,找寻多依妹去了。可是根据打听到的情况来看,多依妹是孤身一人在马帮道上出没的。那么,三弟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她?三弟会在哪儿呢?会不会在和土匪的恶斗中……他不敢多想。
彝人们虽然很贫穷,却总是用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远方客人,还热情挽留朱家马帮;希望马帮多歇息几天。朱殷有些过意不去,临走的时候,命赶马哥们留下几驮茶叶。可彝人们死活不肯收下。赶马哥们扔下茶叶驮子就跑。彝人追了出来,想要把茶叶还给马帮。马锅头费尽口舌劝说,又和彝人在山梁上喝了一回酒,结拜了兄弟;才勉强让他们留下了茶驮,依依不舍地和他们辞别。
玉龙雪山常常用雪雾面纱遮住神秘的脸庞。云天之外,它裸露的肌肤晶莹洁白;霞光之下,它羞红着彩云拂洗过的动情脸庞,让马帮在它缀满山杜鹃的裙幅下穿行而过。汗珠一样透亮的雪水,沿潺潺小溪,淌入古称花马国的丽江小城;向一户一户的纳西人家叩首问候。纳西男子永远闲逸豁达,常常聚集在一起,要么演奏洞经音乐,要么听老东巴(祭司)诵读古老的东巴经文,或者携猎鹰在林子里围猎野炊。纳西女子辛勤忙碌,为赶马人安置着一个个简朴而温馨的驿站。
在朱家马帮留驻的建洛阁,老板娘阿余命妈是一个“有好几条舌头的人”。她会说藏话、白族话、汉话和纳西话。到达丽江的马帮一般都会把货物兜售出去,不再前往寒冷的雪域高原。剩下的路程,由藏族马帮、牦牛帮来完成。藏人无法耐受酷热的气候,因而一般只是到达丽江或者大理,购买茶叶、盐巴等货物往藏区运送。阿余命妈是丽江这个重要中转站上,最有名的掮客。她能让远道而来的马帮把货物顺利出手,也能让购买者得到价廉质优的货品;却从不开口索要佣金,而是由成交双方随意赠送;因而口碑极好。
朱殷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多次跟随父亲引领的马帮到过丽江。那时候阿余命妈年轻美貌,左右逢源,生意做得很火;她又最疼爱灵气十足的朱殷,甜甜地叫他“小娃娃”;常带他在城里四处闲逛。如今,朱殷已过中年,一大把胡子;可阿余命妈一见到他,还称他“小娃娃”。
“小娃娃,这么些年来,你们朱家的马帮为什么不到丽江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朱殷在油灯下,仔细端详着阿余命妈的苍老容颜,有一种遇上亲人的感觉:“阿余命妈,您该知道家父的下落吧?”
阿余命妈似乎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你们这么辛苦地远道而来,就在丽江多歇息几天。等过些日子,我找一个藏客,把你们的茶叶全都买下来。”
朱殷仍然是当初那个倔强而又讨人喜爱的孩子:“我打算带马帮到藏区去,找寻家父。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阿余命妈有些愤怒,似乎要扬起巴掌来抽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小娃娃,听我的话。卖掉茶叶,回去好好料理你们家的马帮。”
“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难道一个儿子去找他的父亲,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你为什么要找他?”
“都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能一直留在寒冷的藏区;该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你这是借口。你想知道他的事。”
“我不该知道吗?我一生一世都被牵绊在一个迷团里头,连谁是我真正的生身之父,也不知道!”朱殷多年来积累下来的辛酸苦楚,象开了闸一样,伴随着泪水,在阿余命妈面前,一下子喷薄出来。
阿余命妈抚摩着眼前这个长大了的孩子,替他揩着眼泪,意味深长地说:“关于你父亲和木棉之间的事,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们相爱了,爱得很深、很苦。可你是知道的,我们纳西人对财富很漠然。谁要是挣了点钱,会约上朋友吃完花光;出生在土司府里的木棉姑娘,更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而你父亲呢!精于算计,细心料理着马帮的事务,从来不肯乱花一文钱,显得紧凑甚至刻薄;让木棉对他很有些看法。最重要的是,身为一个地位低贱的商人,你父亲永远没有资格去土司家里提亲。于是,木棉决定跟着你父亲的马帮,远走高飞。可是,当木棉离开丽江以后,才发现,一个养尊处优的姑娘,跟随由男子组成的马帮长途跋涉,确实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最后,木棉姑娘以受不了湿热气候为借口,离开了你父亲,回到丽江。”
“那后来呢?”
“你父亲和木棉分开以后,有好些日子没有到丽江来。而木棉姑娘回了丽江以后,常常到我阿妈开的马栈来打听你们家马帮的消息。我阿爸死得早,阿妈带着我艰难度日。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你们朱家的马帮一到丽江,就让我阿妈去给马帮买一些马帮用具和草料。你父亲往往以多出几倍的价钱来支付给我阿妈,说是给我阿妈的佣金。其实,你父亲是以一种不伤触我阿妈的方式,让我们母女摆脱生活的困境。后来,我阿妈逐渐有了多余的钱财,开了一间马栈。经常到我们马栈来的木棉,慢慢了解到我们母女和朱家马帮的渊源;改变了以往对你父亲的看法,逐渐对财富的含义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也更能体会赶马人的疾苦;因而也更加思念你父亲。最要命的是,她怀上了你……”
朱殷陷入了沉思:“你说什么?我是朱家的血肉……可妈妈和我说过……”
“唉!我知道,是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把你给弄糊涂了。由于木棉未婚有孕,她阿爸逼迫着她订下了另外一门婚事。为了离开那个误判她命运的家庭,她收拾了一些珠宝首饰,跟着一个一直倾慕着她的赶马哥蒋柄堂,离家出走。在土司家的人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你父亲出现了,救了他俩的性命。为了感谢你父亲的救命之恩,蒋柄堂和你父亲结拜为生死相托的弟兄。你父亲和木棉,就只能站在友情的两端,默默守望。……再后来,为了一块致命的石头,你父亲和蒋柄堂发生了好多误会。虽然你父亲以为蒋柄堂已经死了;可他和木棉这两个被命运隔开了的人,也只能在世人的目光下,暗中往来。谁知道蒋柄堂并没有死,还采用各种手段来报复朱家。他俩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去和蒋柄堂解释清楚,更没有脸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母亲;连死了以后,他们也要经受家规的严惩和诅咒。万不得已,他们就双双出走了。……在他们心里,最割舍不下的,是你;而最羞于面对的,也是你。所以,如果你执意要去找他们,只会要了他们的命。”
朱殷全身冰冷。
许久,他抹去凉丝丝的泪水,倔强地抬起头来,问阿余命妈:“阿余命妈,你听说过父债子还的事吗?”
“马帮道上讨生活的人,最讲诚信。不要说父债子还,有的家族世代走马帮;只为了还清祖辈们欠下的人情债,好坦坦荡荡地唱着赶马调,走乡串寨。”
“我还是要到藏区去,去给父亲还债。”
“阿余命妈明白,你这个小娃娃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听阿余命妈的话了!可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去找你父亲和木棉;会逼迫他们尽早了结自己的生命。他俩这一生,比你还要可怜!”
金沙江用了几千年的功夫,把雄伟挺拔的高山切割出了千仞绝壁;山顶上冰雪覆盖,寒冷异常;而山脚下,却是甘蔗和芭蕉繁茂生长的湿热河谷。一个鬼魅一样的人,瞪着哀怨的眼睛,蹒跚走在江边。
他是朱丹,因为染了麻风,他浑身长满了硬裂的疤癣;头发和眉毛已经掉光,脸庞变形,上嘴唇裂开,成了兔子一样的三瓣嘴。
一只到水潭边饮水的麝鹿,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用麝香来涂抹全身,或许能够让他痛痒难熬的全身稍稍舒服一些。他猫着腰躲进了草丛,又轻手轻脚地慢慢挪近那水潭。
那麝鹿似乎嗅到了朱丹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它迅速抬起头来,警觉地聆听着四周的动静。
可是已经晚了。朱丹的飞石已经出手,射中了它的一只眼睛。它惊起飞奔,撞到了树干上。朱丹跃起蹿出,抱住了麝鹿的腰身。麝鹿双腿后蹬,一只脚瞪断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另一只脚戳穿了朱丹的大腿。朱丹大声惨嚎。
嚎叫声在山谷里嗡嗡回响。群鸟惊慌地飞离了枝头。
朱丹松开了手,那麝鹿再度扬蹄飞逃,被藤蔓绊倒。朱丹见还有机会,就奋身扑到麝鹿身上,双手紧抱住麝鹿的脖子。巨痛使他兽性勃发,他一口咬断了麝鹿脖子上的血脉。鹿血大口大口地灌进他的嘴里,流遍他的全身。他疯狂地咽下热血,始终不松口。
麝鹿流干了血以后,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朱丹喝饱了血,又在麝鹿身上躺了许久,养足了精神,就拔出腰间的小刀,割下麝鹿的卵子,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沿江边走去。
他身后传来一连串爽朗的笑声。那声音震悚得枝头的鸟儿再度群飞而起。
朱丹奇怪地回头看去。一位康巴老人笑够了以后,麻利地割下麝鹿的鹿鞭,还有鹿鞭一端从肚子上鼓起的一个大肉坨。
朱丹没有理会这个古怪的老人。他困了就睡在露天下,睡醒了就摘一些野果、采一些蜂蜜来吃,吃饱了就赶路;尽量避开马帮道和村寨。由于他浑身散发着恶臭,野兽和毒蛇都不敢靠近他。他用多依妹传授给他的彝人巫医知识,辨别着找了一些药草敷在伤口上。伤口已经结了疤,内部却脓肿得厉害。他从荆棘丛上削下尖刺,挑开了伤疤;几条蛆虫掉了出来。他找了一个水潭,清洗了一下伤口。感觉浑身燥热得厉害,就躺在冰凉的水里翻滚。树上的几只猴子,摘下一些野果来打他。
他想,树上的猴子是厌恶他,嫌他染脏了水源;才摘野果来砸他。他只好离开水潭。没想到,那些猴子在树上荡来荡去,一直追逐着向他扔果子。
他无比沮丧,想到自己是快要死了,不该污染水源;就远远地离开溪流山涧,躺到一片草坡上,让毒辣的阳光来暴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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