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东西两岸的盐井,晒盐的全部是女人。人们用圆木搭成的棚架,凌空铺建出三千块平整的盐池来晒盐。
澜沧江的西岸,晒盐的全部是藏女;所晒出的盐巴是棕红色的。而东岸,晒盐的却是着藏族打扮的纳西女子。她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藏裙,饶富风情。每天,女人们钻下狭窄的井洞,用桦树皮做的瓢,把卤水舀到木桶里;再背着盛满卤水的沉重木桶,沿凌空栈道上到盐池,把卤水倒进平展如镜的盐池中。阳光下,江风吹过,白哗哗的盐晶,映照着纳西女子那满是汗水的健康脸庞。
朱殷率马帮经过西岸盐井时,一位边拉开嗓门唱歌,边刮收着盐霜的纳西大妈,让他心头一惊。
那不是木棉吗?虽然她的藏裙在江风中摇曳飘飞,和朱殷少时记忆中,那位着汉族服装的木棉相去甚远;可她那清水般的眼神里透出的怜悯之情,和她从容而灵动的举止,却是木棉所特有的,谁也模仿不来;就算岁月在她的容颜里刻下再多的条纹,也永远无法把她的形象从朱殷的记忆中抹去。
朱殷跪倒在她身旁:“妈,我找到您啦!呜呜……”
那大妈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朱殷:“你是谁?你怎么了?”
“我是朱殷哪!那个被您疼爱被您牵挂的朱家小少爷。您不记得我了吗?”
那大妈回过神来,想了想说:“你是……是我阿姐木棉的孩子,是吗?”
朱殷一脸迷惑:“您是……”
“我是木兰,是你的姨妈!”她辛酸起来,怜爱地拉起朱殷。
“您是……木兰……姨妈?”
木兰仔细地端详着朱殷:“象!象我阿姐。象极了!”
在木兰的挽留下,马帮停了下来,用茶叶和盐井的人换取了一些长途跋涉所需的给养。
朱殷缠着木兰,追问父亲和木棉的下落。
木兰揩着泪水:“他们死啦!好多年前就死啦!”
“死了?我不相信!”朱殷怎么会相信呢!
“他俩的事情,始终违背着道德;没法面对所有的亲人甚至子女。尤其是,当蒋柄堂一出现,所有的秘密就难以再掩盖下去了。
他们俩相拥着,去到玉龙雪山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块比天堂还要美妙的草坡,叫做玉龙第三国。玉龙第三国的国主是殉情女神开美久命金。
他们用应有的虔诚,作了精心的准备。他们买了一些红糖、红线、针等用品。你父亲带上了相伴一生的烟斗、烟袋。我阿姐细描了眉目,喷洒了香水,穿上了盛装,带上了心爱的牛角梳子、口红盒、香水瓶,他们还用冥纸剪制了各种衣服、首饰。
为了不使你父亲痛苦,不损毁我阿姐的容颜;阿姐嘴里衔着香薷,在和你父亲交合的时候,吐进你父亲的口中。他们的灵魂纠结在一起,去到玉龙第三国的十二欢乐坡。
在那里,天空永远晴朗,原野永远弥漫着殉情花的迷香;美丽的景色每天都在变换,从来不会陈旧;连雪山也会在百灵鸟的歌声中欢笑,嗡嗡的蜜蜂和斑斓的彩蝶在漫天飞舞。白云一样多的牦牛,流淌出江水一样多的奶液,在绿色的山谷里沸腾奔流,永远也饮用不完。人们聚集在一起,渴了就喝花露和花蜜,饿了就饮奶;永远没有乘虚而入的寂寞,永远没有繁杂的规矩和教条来牵绊着灵魂。在柔软的草滩上,人们可以象影子一样,没完没了地尽情欢爱。”
朱殷越听越糊涂:“姨妈,您说的是人话还是神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姨妈说的都是真的,可你就是不相信!”
“姨妈,听说您被强盗掳走了以后,土司家就破落了。那你后来是怎么来到盐井的?”
“土司家的女儿,总是被各种规矩定格在空虚的阁楼上。有一天,一个藏族马帮的小伙子,冒险爬上了我的阁楼。他卷曲的头发掩盖着的红润脸庞,象吸饱了阳光的格桑花,明媚动人。我能听到他血脉里的血液在不安地喧嚣,可他却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后来,我总爱打开窗户朝远方眺望;连屋檐下应时而归的燕子,也知道我在想他。
就在阿姐跟着蒋柄堂出逃的那一天,阿爸带了所有的家丁,去追赶阿姐。我坐在梳妆镜前,把亲手缝制的彩衣穿到了身上;又用心爱的首饰,把我装点得象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我知道他就要来了,就要出现在我的身旁。
没想到,我等来的是一伙常在马帮道上打劫的强盗。他们在抢走我的同时,还掳走了我们家的牛羊;象是预约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阿爸阿妈率人追到了哈巴雪山脚下。我就在雪岭上,见到了阿爸阿妈的身影;却没有脸面再跟他们回去,也永远无法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只能把泪水流成小溪,把歌声抛下山崖。”
“姨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你孤身一人?”
“我告诉那强盗,他必须改掉抢劫马帮的恶习,去做一个塌塌实实的赶马哥;用自己的血汗挣下万贯家财,用金银宝货去堆满土司家的宅院;我才会答应嫁给他。同时,我也对他承诺,一直留在盐井晒盐,等候他的消息。
为了避开仇人,也为了离开曾经结伙的兄弟;他随马帮常年往返于拉萨和印度的噶伦堡之间。许多年过去了,慢慢地,他就没有了消息。后来,我改变了想法。要是他用茶叶和盐巴塞满土司家的宅院,我也就嫁给他。我们可以象普通牧民那样,只要有了茶叶和盐巴;就能凭自己的勤奋,养殖许多牛羊,生育一大堆儿女。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就痴痴地等。我积攒了能堆成一座小山的盐巴,为他凑集娉礼;可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我只有等,一直等。”
“姨妈,要是他永远不再回来了,您该怎么办?”
“他承诺了我,我就一直在等他;耗尽了金子般的年华,等成了一个老太婆。要是他敢不回来,我就到噶伦堡去,割掉他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嘿嘿!”
门外响起一个人的暴笑:“哈哈哈哈!听说有人要割掉我身体上最重要的部位;我害怕了,只好回来见她。哈哈哈哈……这些年来,我所积攒的财宝,已经能够堆满土司家的华堂锦屋;让土司老爷和土司太太笑掉门牙,爽快地答应我们的婚事;只可惜他们二老已经不在人世了,看不到这一天啦!”
是索朗吉仁大爹!朱殷赶紧去开门。
朱丹、马脚三和索朗吉仁大爹一起,驱赶着牦牛驮队,来到了盐井。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多依妹也来了!她到大理以后,扑了个空;打听到蒋柄堂逃往藏区来了,就一路追踪。她在德钦遇上朱丹,一路同行到了盐井。
吴唯却没有跟来。他要照顾一路匍匐前进的桂花娘娘。
木兰姨妈和索朗吉仁大爹俩人,跨过时光的长河,终于实现了各自的诺言,聚合到了一起;没有人愿意去打扰他们。马帮上好驮子,整理好行头,准备出发。他们要经左贡、察隅到拉萨去。到了拉萨以后,如果把茶叶卖给藏族马帮;藏族马帮能够驮着茶叶,经甘孜、帕里、亚东,把茶叶远销到尼泊尔、印度去。
朱殷、朱丹等人正要跟木兰姨妈和索朗吉仁大爹告别,楼上却传来木兰姨妈的惨叫。他们兄弟和温照生等人忙上楼去看。
索朗吉仁大爹的脖子上挨了一刀,热血喷涌。木兰姨妈抱着他在惨叫。
朱殷忙捂住索朗吉仁脖子上的血口,问木兰:“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兰边哭边说:“他给我带回来了传说中的那块……那块会诅咒人的五彩宝玉。刚一打开层层包裹的牛皮,忽然跳出一个蒙面的人来,抢走了那块石头;还……还砍了他一刀!呜呜……”
“马脚三!”朱丹愤怒地咬着牙,追了出去。多依妹紧跟着他,牵了马,拉他上马,驰马猛追。
朱殷见索朗吉仁大爹已经没有回生的希望,悲痛地摇了摇头,招呼温照生等其余的赶马哥下了楼。
木兰无比凄惨:“你别死!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索朗吉仁嘴里吐着血沫:“我不死,我还有一个遗憾……”
“你说……”
“我在噶伦堡,又有了一个女人……”
“我不在乎。你最终,还是带着堆积如山的财宝,回到了我身边。”
“那个女人,为我生了两个孩子……我们节衣缩食,积攒财富……”
“天哪!”
“我不能死!我答应过她,要把……要把孩子抚养长大……”
“你放心地去吧!我随马帮一起到拉萨,再到噶伦堡去,……去和她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子。”
“她名叫卓玛拉措……”索朗吉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木兰扬起了头,泪水凉丝丝地扎到了脖颈:“我把她的名字写在羊皮上,举着羊皮,满大街找她。”
朱殷让马帮卸下驮子,在盐井等候。他拉了一匹马,持长烟锅,策马朝朱丹和多依妹追赶的方向狂奔。
澜沧江边,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因为山体滑坡而形成的滚石坡拦腰切断。每时每刻,都有山石从高处滚落下来。
马脚三见有人追赶,万般无奈,驱马冲过滚石坡。
一块大石头轰鸣着,砸落下来。
马脚三闭着眼睛,放马猛冲,刚好躲过了砸落的巨石。巨石砸在碎石头路面上,把路面冲垮了一大段;整个碎石坡面徐徐向下滑落。
即将追上马脚三的朱丹和多依妹,急勒住马头。可路面狭窄,马匹不肯转身,怕跌落大江。
正在犹豫,他俩脚下的路面,也在向下塌陷。
他俩只好跳下马来。
山上又不断有滚石落下。他俩连蹦带跳,躲避着落石;来不及顾及马匹。马匹一挣扎,滚落下去,霎时被江水吞没。
马脚三见有机会;端起弩机,搭上箭,大叫:“索朗吉仁是我的杀父仇人!几十年来,我和大哥一直在找他。老天有眼,给了我杀他的机会,还让我夺了他的宝贝。哈哈哈哈!你们来追我,是自寻死路。”
正在飞马赶来的朱殷,眼睁睁地看着马脚三的箭,即将射进三弟和多依妹的胸膛;却因为距离太远,无法及时赶到面前去解救;只好大叫:“老三,小心!”
“嘣!”一声,远处的弓弦响起。马脚三应声落马。
江边,一个赶马哥打扮的老人,骑坐在马上。江风掀翻了他的斗笠,抖甩着他的羊皮短褂。他手中的弓弦,还在嗡嗡颤抖。
中箭落马的马脚三,盯着从他怀中抖落在地上的五彩宝玉。那宝石在阳光下竟然晶亮璀璨,耀人眼目。他翻起身,抱起宝玉,哼着说:“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说完,抱着宝玉,纵身跳进了咆哮远去的澜沧江。
朱殷跳下马,扳住一块大石头,用长烟锅把朱丹和多依妹拉了过来;使他俩脱离了险境。
朱丹见那解救他们的老人就要离去,若有思索地说:“他是蒋柄堂。原来他一直混在我们的马帮队伍中间;我们却没有发觉。”
一听到蒋柄堂的名字,多依妹骤然止步。她怨怒地瞪了朱殷一眼,抽出刀,转身朝蒋柄堂追去。
朱丹忙去追多依妹。
朱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跟了过去。
蒋柄堂见有人追来,知道无法逃脱;就跳下马来,静静地看着来人。
多依妹找寻了多年,终于找到了宿敌。她无比激愤,横刀相向。
蒋柄堂没有惊慌,而是安然端庄地站在风中;象是要面见一位重要的朋友。他点点头:“你就是当年,从自久寨里逃出来的那个小彝女?有听人说你冷艳凄绝,果然如此!”
多依妹点了点头,示意他拔刀。
蒋柄堂象是在配合一位令自己尊重的对手,从容地拔出了刀。
俩人在长风中恶斗,青山也为之动容。
朱丹在紧张地观战。
蒋柄堂毕竟已经年迈,没有了当年的神勇气势,渐渐处于下风。多依妹却敏锐异常,俞战俞勇。
朱殷赶到,挥长烟锅挑开了两人的刀锋:“多依妹,他如今是一个听到佛经都会悔恨得颤抖的耄耋老人,不再是那个无恶不作的军官;你为什么非要割下他的人头来?”
多依妹呲目咬牙,挥刀朝朱殷狠狠劈来。
朱殷横过长烟锅想要荡开刀刃,长长的紫竹烟竿却被多依妹的宝刀砍成两截。
多依妹转身朝蒋柄堂刺去。朱殷伸手去抓多依妹的手臂,被多依妹转身一脚,把他踢落悬崖。
蒋柄堂急闪身去拉朱殷,没拉到。他急忙跳下悬崖,抱紧朱殷,一起跌落到大江里去了。
正在旁边观看的朱丹,没有料到会生出这样的意外。他发疯似的冲多依妹大吼:“你害死了我大哥!”拔刀朝多依妹猛砍猛杀。
多依妹见朱丹来势凶猛,边格挡边转身飞逃。
朱丹追杀过去。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