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发难的众彝人中,跳出一位头上挽着英雄髻的中年壮汉,拦住即将发难的娃子们,对富商说:“朱老爷,怎么是你?”
那富商也很惊讶:“勒查大哥,是你们?”
勒查忙给彝人女首领介绍:“多依妹,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定远县燕子坞的朱殷老爷。不可对他无礼。”
那名扔石子击落白鹇的少年娃子,正在飞跑回来。听到勒查的话,猛然愣住。
勒查激动地拉住朱殷的手,给他介绍说:“这位是统领罗婺部彝人威逼官府的首领多依妹。她的佬爷就是我们自久寨有名的毕摩李尔。”
朱殷感慨:“真想不到,遭受过劫难以后,受世人尊崇的老毕摩李尔,竟然能有血脉存留在世上;还居然率凤氏土司麾下的部众,围攻昆明城,使蒋柄堂这老贼失去官家的庇护。唉!可这乱事一起呀!受苦的总是平民百姓。”
多依妹不屑地说:“朱老爷,你是想带你家三弟回家吧?”
朱殷眼含热泪,指着那个愣在一边的少年:“你说什么?……他真的……真的是我失散多年的三弟?”
多依妹没有回答,转头叫那少年:“史拉兹,过来!”
史拉兹不情愿地跑了过来。
“怎么?史拉兹是朱老爷的弟弟?”勒查满脸迷惑。
朱殷和老管家死死盯着史拉兹。朱殷涕泪满面:“老三,我是你的大哥呀!你不认得我了吗?”
老管家也大哭,拉住史拉兹:“老三,我是你二叔温希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老了!你也长这么大了。怎么也不回家看看?不想家么?”
史拉兹冷漠地看着朱殷和温希才。
勒查惊异地看着这场面,用彝话问多依妹:“这是怎么回事?”
多依妹淡淡地说:“只要官家的人想为难朱家;朱家就很难再有生存的余地,势必得家破人亡。我收留史拉兹做我的娃子,可以为朱家留下一条血脉。”
朱殷听得懂彝话,却不管多依妹和勒查的议论,急匆匆地问史拉兹:“老三,老二呢?他还活着吗?”
史拉兹毫不在意地说:“你的两个弟弟早已经死了。我是下贱的娃子史拉兹,不是你的弟弟朱丹。”
温希才老泪纵横:“老三,你怎么这么说呀?你不想回到燕子坞去吗?不想回去看看你的老母亲吗?”
朱殷呜咽着,痛苦异常。
勒查对多依妹说:“多依妹,朱老爷豪侠仗义。前些年我在逃避官府追捕的时候,他把我当成大哥,多次冒险帮我逃脱,对我恩重如山;你爷爷和他们朱家的老太爷,还有过很深厚的交情呢!你可不能再把他们家的少爷留在身边做娃子了。”
多依妹酸楚地说:“勒查大爹,您放心!他们家的恩情不可不报。是该把史拉兹交还给他们朱家的时候了。”
史拉兹急了:“多依妹,我今生今世也不会离开你的。”
多依妹呆呆地看着史拉兹。这么些年来,她第一次这么深情地看他;可心里却无比的杂乱。
朱殷用彝对多依妹说:“尊敬的鬼主,要金山银山您尽管开口,只要能让我们一家人团聚。”
多依妹叹了一口冷气:“咳!朱老爷,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财买下来的。我想问问你,你一生引领着马帮在三迤大地上行走,你的那些赶马哥们,在每一次离开寨子以后,还能不能想得起那些曾经亮起嗓子、舞动身姿,用欢歌热舞给过他们无限温情的姑娘来?”
朱殷的鼻子又在流血,那条蚂蝗又在他鼻腔内蠕动。他仰起头,看着滇池边静默沉睡的美女峰,幽幽地说:“有一位傣家姑娘,她用喷着热血的嘴巴为她的赶马哥唱歌,她用一生全部的激情为她的赶马哥跳舞;可后来她就消失了,让那位赶马哥在三迤大地上苦苦找寻她的影踪;哪怕陌生的人群中,有哪位姑娘的音容象她、身姿象她,都会残忍地蛰痛那赶马哥,让那赶马哥懵然走进梦中,回到那段醉人的时光里去。”
多依妹点了点头,似乎对朱殷的话语已经心领神会。她眷恋地看了看史拉兹,对他说:“回去吧!你该回家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朱家的三少爷了。”
史拉兹说:“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多依妹含泪咬牙:“敢违抗主子!还想挨打吗?”
史拉兹执着地说:“我不走!我要一直护卫在你左右。多依妹,你知道吗?你为罗婺部立下了大功;可是功高震主,你回去以后,难免会遇到一些麻烦;只有我护卫在你身边,才能让你免遭劫难。”
听史拉兹这么一说,多依妹的心绪更加烦乱。她扬起鞭子使劲抽打史拉兹:“你这死娃子在算计什么呢?凤氏土司是我家姨妈,谁还敢对我怎么样?不是还有勒查大爹在我身边的吗?能有什么麻烦?我打死你这胡乱猜测的死娃子,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多依妹越打越狠。朱殷和温希才抱住史拉兹,为他挡住凶狠落下的鞭子,劝他说:“我们回去吧!回了家,再也没有人敢打你了。”
史拉兹却推开朱殷和温希才,硬铮铮地对多依妹说:“打死了我,我也要跟着你!”
多依妹更是生气,“噌”一声,拔出别在腰间的那把户撒刀:“那我就剁下你的脑袋!”
朱殷怕多依妹真的挥刀砍来,忙一手挥长烟锅护住朱丹,另一只手抱住他,说:“傻弟弟,哥哥知道你的心思。你跟我们回去,日后哥哥带你到凤氏土司家里提亲,把这个脾气暴烈的多依妹娶回家,做你的婆娘。你想打她就打她,你想骂她就骂她。要是你还留在她身边,做一个低贱的娃子;按他们的规矩,你永远无法亲近她。”
多依妹转怒为笑,高傲地说:“我要嫁给我家表哥凤如松。”说完,领着众彝人呼啸而去。
勒查抱拳和朱殷告别:“朱老爷,等割下蒋柄堂那老贼的人头以后,我会去找你,咱哥俩痛痛快快地喝一回酒。”
多依妹率属众返回罗婺部的属地,向凤阿爱呈交了土司印。各土司、马头大摆宴席,款待立功的部众。姑娘们在歌场上翩翩飞舞,放声歌唱。
土司府衙闹腾喧嚣,彻夜无眠。土司头人们推杯问盏,直到凌晨。多依妹豪爽痛饮,酩酊大醉。
大厅内忽然打斗起来。跟随多依妹征战的黑彝贵族,大多数都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有的端起酒杯要喝酒,脑袋飞出去了;有的正要拔刀,手臂却不见了;有的站起来想跑,双腿却被砍断了;有的已呼呼入睡,肚子被剖开了,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肠肚。
热剌剌的血,喷溅到了多依妹的脸上。她眯着醉眼,看清了勒查大爹的血。
勒查被十多支长矛同时刺中,并被向上挑开。他的肢体支零破碎,四处飞扬。
起哄杀进来的,是马龙土司常应运的属下。几名豹子一样凶残的壮汉,持刀朝多依妹砍来。
多依妹一闪腰身,错开步伐,躲开了砍向她的刀。她抽刀回身,冲那几名袭击她的人怒吼:“滚开!”
喝退了那几个人以后,多依妹持户撒刀护住凤阿爱:“姨妈快走!”
凤阿爱冷漠地说:“是我让常应运带人来的。”
多依妹急问:“为什么?”
大厅里血流满地,跟随多依妹征战千里的勇士们,没有死在官兵手里,却在自己人的屠刀下断送了性命。
凤阿爱举目朝大厅扫了一眼。
常应运和他所率的属众,刀矛上还滴着热乎乎的血。他们清理完该杀的人以后,肃立两旁,等待凤土司作出决断。
各马头瑟缩在座上,瞪着惨死的子弟流泪,不敢拔出腰间的刀来。
凤阿爱指着大厅中的一具具死尸,对多依妹说:“这些无知的少年男女,都想杀了我,拥戴你为土司。我要让府门外的那些部众们知道,觊觎权力的人终将万劫不复!”
多依妹流着泪,跪倒在凤阿爱面前:“姨妈,是您收养了我,又让我恢复了贵族的身份;我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呢?”
凤阿爱看着惨不忍睹的凌乱场面:“姨妈是那么疼爱多依妹,多依妹怎么会舍得对姨妈下手呢?再说了,多依妹对权力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可谁让多依妹貌美如花,又伶牙俐齿的。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子呀!总想把他们的女神扶上土司的宝座,总嫌我这老太婆碍手碍脚的;我一不小心,就会有人割下我的人头!”
多依妹咬着嘴唇,泪流满面,颤抖着说:“可是……姨妈!我还不能死啊!”
“姨妈知道你大仇没报;可是你有什么办法,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染指权力的人都会生不如死呢?”
多依妹横下一条心来,挥刀割下自己的舌头,扔在凤阿爱脚下,跳起身来,杀散了守在门口的恶丁,含血而去。
常应运急叫:“大鬼主,不能让她活着离开这里!不能留下祸根哪!”
凤阿爱的热泪滚落下来:“她是我同胞阿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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