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朱殷被抓捕了以后,是武老爷到衙门里疏通,花费了大量的银子,把朱殷给保释了出来。
朱殷一出来,就匆匆告别了温希才,和温照生一起乘快马赶到了南涧,引领马帮沿最古老的滇藏茶马古道前行。
巍巍的无量山,吞没了夕阳。马帮在澜沧江边,找了个背风靠水的地方露宿。
马锅头温照生率赶马哥们卸驮子,找柴禾,挖出了一个个火塘,支起了三角架,生火做饭。不一会儿,喷香的锣锅饭、烟薰的腊肉、烧糊了的干辣椒,使赶马人的疲劳尽消。饭后,人们用盐水烫过脚,把茶驮搬在火塘周围,围成一个个圆圈;又在茶驮下面铺上防潮的毛毡,就钻进驮子下面睡觉去了。
朱殷却彻夜难眠,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满天闪烁的星星,似乎离他很近。山风掠过,江水汹涌的怒吼声、山上隐隐的松涛声,夹杂着远处野狼的嗥叫。萤火虫不时从草丛中间蹿出,划着奇怪的符号。
喜爱饮茶的人,嗅觉异常灵敏;朱殷闻到一股野兽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膻气味,他迅速抓起一柄强弩和几支箭。那是三弟留下来的,桑木做成的弓身,黄麻扭成的弦,草乌煨过的毒箭。朱殷身边的猎犬,两耳直竖,锐利的目光盯着左前方。
他轻轻拍了拍猎犬的脑袋,示意它不要出声。它是三弟用活物和生血训练出来的猎犬,腰长、腿长、嘴尖、尾短、牙齿锋利、性情凶猛,嗅觉、听觉、视觉都异常灵敏。
夜露把火苗压得低低的,两束阴惨的光柱在不远处移动。是豹子!马匹被惊醒,不安地跺着蹄,拉扯着拴在地桩上的缰绳。
朱殷放下弓弩,点燃了长烟锅上的草烟。他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温照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见朱殷坐在火塘边急骤地抽烟;他抽出刀,环视了一下四周,坐到朱殷旁边:“老爷,这些天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好象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的马帮。”
朱殷一直在侧耳倾听。远处,野狼的尖啸在山风中此起彼伏。他镇静地对温照生说:“我也察觉到了,有一队马帮,一直走在我们前面,却让我们永远赶不上他们;还有一队马帮,在我们后面,始终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今夜有点怪怪的,会不会……”
“没事的,有野兽在附近,反而更安全了;说明附近没有别的人。你要记住,野兽往往比人要可靠得多。”
见朱殷这样说,温照生不再惊慌。他领着猎犬,放心地去给马匹喂水、添夜草去了。朱殷给火堆加了点柴薪,拨了拨火头,又在火塘里扔了些草果和干辣椒。野兽会因厌恶这股气味,而不敢靠近过来伤触马匹。
是喧嚣的鸟鸣,把赶马人从梦中叫醒。山谷里升起了白雾,霞光透过迷雾,把金色光芒撒向山谷。四周翻腾流转着雾气,山泉水从脚底流过,汇入澜沧江;使忙碌着吃早饭、上驮子的赶马哥们,仿佛被云雾托了起来,飘来飘去。
马帮沿木枋所架设的形状象小桥一样的栈道爬升。走到山腰,一弯新月挂在树梢。马帮好象是钻出半山云雾,结队飞翔的鸿雁。朱殷担心那五彩云雾里会伴有瘴疠毒气,他让赶马哥们每人在嘴里都含几粒茶叶和一枚大蒜。
无量山区山高水冷,夜里酷寒,常年多霜。马帮落脚在山中的一个马栈里。如豆的油灯,被山风吹得摇曳不定。赶马哥们用树叶吹着小调,唱着山歌,和寨子里的姑娘们对唱调笑。
“要到车佛南
先备棺材板
要到普洱坝
先把婆娘嫁”
月色皎洁,照得岩石间流出的溪水晶莹透亮。马栈老板娘已显得老迈,却仍然在溪边剥豆、筛面、喂猪食,忙个不停。朱殷边帮她剥豆,边和她聊了起来:“大妈,上了年纪,就该歇下来享享清福。”
“是老了。我刚在这儿开店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姑娘。那时候,你爷爷、你父亲,常在这条道上行走。如今,他们的儿孙都长出一大把胡须来了,我还能不老吗?只是我总闲不住;一闲下来,就会浑身不自在。”
“大妈,照你这么说,你还记得家父朱赫然?”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他看起来书生气十足,却十分的老道。在处理马帮的事务上,他从来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有一次,他从丽江带了一位纳西姑娘,路过这里,到普洱去……我还记得,那姑娘叫木棉,是丽江最后一任土司的女儿……”
“木棉……?大妈,你记错了吧?”
“怎么会记错呢?就是木棉姑娘。他们随马帮一起到了这里的以后,两个人大吵了一场。”
“他们为什么会吵架,你还记得吗?”
“唉!木棉姑娘从小在寒冷的山区长大,不愿意随你的父亲到瘴毒横行、疟虫孳生的迤南去。尽管他俩情意绵绵,不忍分开;可到最后,木棉姑娘还是甩开了你父亲的手,独自回丽江去了。她离开后的那个夜里,你父亲就坐在你如今坐着的这块大青石板上,在月光中呆呆地过了一夜。”
有人说,月光是时光的影子。朱殷坐在溪水旁,把玩着一缕自松树的针叶间漏下来,落到他手心里的月光。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父亲和木棉之间的事。
还没到黎明,马栈里就开始骚乱了起来。
赶在朱家马帮前头,到隆庆关去的马帮,遭到了土匪的抢劫。潜伏在巍山隆庆关的土匪非常猖獗,不但要马帮的茶叶驮子,还追杀赶马哥。正在赶马哥被土匪穷追不舍的时候,突然从天空中劈下来一个炸雷,在逃亡的赶马哥和追杀而来的土匪之间掘了一个大坑;土匪们才没敢继续追来,赶马哥们也才得以逃脱,连夜赶到这间马栈来。
一个哭得很厉害的小伙子,说他的大哥是马锅头。他亲眼看到土匪只是把自己的大哥绑了起来,并没有加害。见到朱家马帮队伍庞大、镖师众多,他说想跟着朱家马帮回隆庆关去,探听一下大哥的下落。而其余逃回来的赶马哥,则在包扎完伤口、吃完早饭以后,都要返回缅宁去。
温照生对朱殷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让这小伙子搭帮。因为这批遭土匪袭击的马帮,正是走在朱家马帮前面,与朱家马帮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那队神秘马帮。
朱殷在想,要是不让这小伙子留下来,就弄不清楚这队马帮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对朱家马帮到底有什么图谋。
小伙子见朱殷犹豫,赶紧跪在地上,哭着说:“老爷,您发发善心,帮帮我吧!很多年前,我父亲随马帮到藏区去,被强盗杀死;把年幼的我和大哥丢给了母亲。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哥俩抚养长大。如今,我大哥又被土匪绑去,我说什么也要去把大哥找回来。”
朱殷见小伙子可怜,就答应了他。
小伙子很感激,说他名叫马脚三。他大哥曾经是官家马帮的马锅头,后来组建起了自己的马帮,常年往来于缅宁和建塘之间。
进入巍山县境内,就到了古南诏国的故地。这里是历史上最早的博南古道和滇藏茶马古道的交汇地点。
两侧是巍峨高峡,隆庆关虽然高高隆起在云层之上,却是石峡间最低处的一个垭口。不但马帮必须从这里经过,连南北迁徙的候鸟,也必须从这个垭口飞过;因为有云雾常年萦绕在无量山和苍山的交汇处,日月晦暗,鸟儿飞得过高,就会撞到两侧的悬崖;所以隆庆关自古以来被称为“鸟道雄关”。
即将过关的时候,朱殷时刻关注着野林里巨石后面的风吹草动。他那被汗水浸湿了的长泡,凉飕飕地贴到了后腰上。
悬崖上挤渗出来的泉水,从山壁上长着的山蕨和草苔上滴下,形成水帘。人和马只能在水槽中的大青石上行走,每走几步就要拐弯折返,首尾不能相顾。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柔软的尸堆,把脚崴进白骨夹缝里去。这是过往马帮遭到土匪袭击的时候,扔下来的人马尸首。
依以往的经验,朱殷可以确定,悬崖顶上、荆棘丛中和山石背后,都潜藏着土匪;随时可能会射出致命的毒箭来。就连石壁上堆码着的一堵堵石头墙,都有可能随时倾落到水槽中,朝毫无防备的赶马哥头顶砸下来。要是突然从野林里蹿出一伙匪人来,每一个赶马哥出手的速度,直接决定了他是否有权利在这条潜伏着无数危险的道路上生存。而整个庞大的马帮,其中的任何一段遭到土匪的伏击,都无法将情况及时地传递到马锅头所处的位置;即便马锅头已经知道了情况,也无法作出及时的反应,只能让马队任人宰割。
朱殷不知道该将镖师安置在什么位置。如果让镖师散处在马队中间,对突如其来的情况起不到任何作用;把镖师集中安置在马队的前面或后面,也都不能保证马帮能够首尾相顾。他一筹莫展,只好让马队停了下来。
一声尖啸划过峡谷,石壁间的回声连绵不绝。一只穿越山谷的小麻雀悠悠荡落。
朱殷一伸手,接住了小雀。小雀是被石子击伤的,扑腾了几下翅膀又飞走了。
“是老三!他一直护卫在马帮左右!”朱殷欣喜不已。他命马锅头温照生领头,镖师押后,自己在队中随马帮快速穿行。
山崖上冒起浓烟,和迷雾纠缠在一起;那刺鼻的烟味令人快要窒息。赶马哥们用最粗暴的嗓门和最下流的脏话呵斥牲口,催促骡马前行。马蹄扣击青石板的碎乱脆响、马脖子上晃动的急促铃声、山峡里响起的起伏不断的喊杀声、石头从头顶砸落的巨响、人和马被砸中的惨叫声,全部在山峡里来回混响。
除了落下的滚石而外,土匪似乎无暇顾及马帮。朱殷知道,是三弟朱丹烧了土匪的老巢,并与土匪残忍拼搏;吸引土匪的注意力,为马帮赢得了通过隘口的时机。他一面忧心着三弟的安危,一面呵斥着还没有受伤的人马,快速冲过隘口。
凡是冲过隘口的人马,都在弯来拐去的山道上枯燥行走。所有与危险擦肩而过的人,都平静了下来。只有尖啸的山风、杂乱的马蹄声和扑通的心跳声与人们相伴。
等到马帮后队冲过隘口以后,马脚三终于按奈不住满腔的怒火,他歇斯底里地粗吼:“我要去找回我大哥!他还没死!”边说边持刀朝山上冲去,霎时消失在云雾之中。
朱殷也担心三弟的安危,他命马锅头领队快速前行,自己也折返身,朝山头上冲去。
昏黄的天幕下,熊熊烈火在山顶燃烧。一座座用木头做支架、由石头垒葺在窝地里的洞窟一样的屋子,在剧烈燃烧。山匪们在呛人的浓烟里四处乱蹿。马脚三疯狂地砍杀着因乱蹿而撞击着他的土匪,扯着嗓门叫喊着他大哥,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闯。朱殷见他危险,只好挥刀紧跟着他,护住他。
土匪窝里混乱不堪,哭骂声、叫喊声不断。无数山匪人挤人、人踩人地往山下跑。因身背行李而拥挤着堵在路口的,被后到的人踩在头上肩上一阵乱砍乱杀。烈火浓烟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山下杀上山来的朱殷和马脚三。
栖息在林中的鸟禽种类繁多,难以计数。因山林着火,漫山遍野的鸟禽冉冉地升起,盘旋在云层上面,形成夕阳中的彩色云幔,遮住天幕。迷失了方向的鸟群在空中盘旋打转,相互碰撞,发出婉转凄切的鸣叫,其声音响彻云霄。
朱殷到处找寻,没有找到朱丹;马脚三却找到了他大哥。他大哥被土匪用牛皮条绑住,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早已经断了气。
一股巨大的火舌卷来,伴着炽烈的热浪。朱殷拖着正在惨嚎的马脚三,往山崖下翻滚。俩人拉扯着自松树顶急速落下;在松枝剧烈的抽打下,滚落在燃烧着的草丛中。俩人都血泪满面,不断咳嗽,辨不清方向;听到有人叫喊,就朝人多的地方摸索着跑去,夹杂在慌逃下山的土匪群中,披着夕阳下山。
鸟群所形成的云幔不住地飘摇,数量越聚越多,渐渐辨清了方向。它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降低飞行高度,擦着崖壁,飞越垭口而去。
因马帮遭受了损失,在马帮后面押队的镖师们,心里憋了一口气;见有土匪零散地跑下山来,都不等招呼,回身杀了过来。土匪们哭爹喊娘,漫山野乱跑;有的失足坠落悬崖。
朱殷和马脚三叫喊着,与众镖师会合一处。看看天色已晚,因担心马帮安全,没敢再追杀土匪,而是循着山路去追赶马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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