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依妹和朱丹蹦蹦跳跳走在山野里,倮倮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个小平坝以后,一座平顶的高山横在他们面前。这座高山象一个巨大的圆型坟堆,撑天盖地。他们在雾霭缭绕的林间穿行,繁茂的林木遮天蔽日,一条很少有人行走的山路,就隐藏在湿滑的草苔藤蔓中间。潺潺的清泉纵横穿梭,寒气伴着薄薄的云雾绕足而过。
他们经过一处林木稀少的开阔草坡,油亮的青草在阳光下尽展它柔嫩的丰姿。一株盘曲在枝蔓间的藤草,马蹄型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清亮透明的黏液,在阳光的照射下,并不会象露珠一样散开。多依妹用手指蘸了一下那层柔软透亮的黏液,移开手指时,那黏液就被手指拉出了一根柔韧细长的亮丝。
“这根草,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鹿衔草。用它的这层黏液涂抹你的全身,就能给你的伤口消肿;还能让你拥有一副硬朗的身板,长大后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她欣喜地把手指放入嘴里,想要尝尝这黏液的味道。才一入口,她就感觉全身发麻,叫了起来:“我忘了,这是一株专治跌打损伤的毒草!”说完就瘫软在地上。
朱丹惊讶:“多依妹,你怎么了?”伸手去扶她。
她推开他:“别碰我。”
她头朝下,脚朝上伏卧在草坡上。多依妹的阿佬(爷爷)常常教她一些识别山中百草、采集山中良药的彝人巫术知识,又教会了她如何在尝试草药中毒以后进行自救。她这样倒扑在草坡上,即使晕了过去,肠胃也会不断痉挛抽搐,把吃进去的毒液翻卷着呕吐出来。
朱丹见多依妹痛苦地伏卧着,一动不动;这可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他拔腿就跑,希望远远地离开她。可是倮倮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幸好,倮倮倒也不拦阻他,只是跟着他而已。他不管这些,越走越远。
转过山口以后,就能听到隆隆的水流声。继续往前走时,一股从石头缝隙中流出的粗大清泉,冲泻在一块巨石上以后,又再披泻而下,在山石中折叠垂悬。
朱丹想逃避倮倮的跟踪,就钻进水瀑里躲了起来。倮倮把它巨大的脑袋伸过来,在他躲藏的水帘外面嗅了嗅,就转身走了。
他见倮倮走远了,就摸索着,朝水瀑的另一头挪去。
大石头被山泉水长期冲刷,非常湿滑。水流冲刷在他身上,使他从石面上滑出,翻滚了出去。幸好水瀑是一段接着一段冲溅在大石头上,不算太高,所以他没有被摔伤。他被一截一截地冲卷而下,最后掉落在崖底的深潭,又被水窝旋推了起来。他揪住一些野草,才爬了上来。
他饥饿难耐,多依妹身上倒是还剩下一些饭团;可他不想回到她身边去,不想再做一个乖戾女孩身边的娃子。见一条石板铺成的石梯,沿山壁盘旋而上,直入云端;他打起精神往上爬。
这条曲曲弯弯的石梯,比他想象的要长好多。等他爬上山顶时,夕阳已经西坠。一座古刹凌空悬挂在距离山顶不远的地方。古刹门前昏暗的红灯笼照着门楣,“飞来寺”三个大字敲击着他的神志。他来过这里。山下,他开始攀爬石梯的地方,应该就是黑井古镇。他爬上一颗古松,俯身朝下看时,月光下,龙川江象一条白亮的玉带,蜿蜒穿过幽深的谷底。江边一座错落有致的小镇,闪耀着点点夜灯,一如天空中诡异的星星。
在传说中,有一位名叫“阿召”的彝家女子,发现自己所放牧的一头黑牛,不断舔吸崖缝里流出来的水;从而变得膘肥体壮。阿召就从这头黑牛所舔吸的崖缝下面凿挖水井,取井中的卤水来煮盐。从那以后,定远县的黑盐井、琅井一带成为盐商最集中的“富甲三迤”之地。黑盐井是“南昭国”、“大理国”等割据政权的“盐都”,在明朝、清朝时期,专门供给中央王朝的贡盐,就是由这里出产的。清朝时期,云南省的税收收入,有一半以上是从黑盐井的盐税中征收上来的。
朱丹去敲飞来寺的门,一个瞎眼的老和尚颤颤微微地开了门。
“老师傅,有吃的吗?我好饿!”
“啊!有……有一些荞麦粑粑。呃……你是一个小娃娃吧?”
“是啊!我是燕子坞朱家的老三。”他边说边挤进门,跑到散发着霉味的厢房里,搜出一些荞麦粑粑来,狼吞虎咽地吃着。
老和尚跟进来,给他乘了一碗米汤:“你说你是燕子坞朱家的三少爷?”
“呃……。”他忙着吃。
“朱家的马帮不是一大早就走了吗?”
“你说什么?我们家的马帮走了?”
“是啊!一大早,大少爷朱殷就领着马锅头和镖师们到寺里来进香,乞求平安。我听他们说,你父亲还没有回来,你和你二哥也都失踪了;可是马帮却不能不按期出发。”
“老师傅,还有多余的粑粑吗?”
“有!多着呢!你们家每年都捐过来不少的香油和米面呢!还会缺少你吃的吗?”
老和尚抱出一大摞荞麦粑粑。朱丹找了一块破布,打成一个大包,背起就走。
老和尚跌跌撞撞地追出门来:“小少爷,这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
“我去追上马帮,有重要的事和我大哥说。”
朱丹认准了方向,翻越山顶,不顾一切地摸索着下山。
天色微明,朱丹发现倮倮又跟在了自己的身后;仔细辨认以后,他发现,他又回到了和多依妹一起走过的那条路上来了。他想,多依妹身上所剩下的饭团已经不多;如果分给她一些荞麦粑粑,她应该不会再打自己了吧!
晓日透过迷雾,把金晖洒落在草坡上。多依妹已经苏醒过来,被她脑袋压平了的草丛,潮湿了一大片,那是她昏迷时呕吐出来的秽臭黏液。
见朱丹回来,她招招手说:“过来,我给你涂药。”
朱丹打开包裹:“你看,我带来了好多荞麦粑粑。你快吃吧!”
“我头晕得厉害,不想吃。你把它包好,路上吃吧!”她边说边拉他蹲下,用手指蘸着那毒草上的黏液,给他涂抹伤口。
“我不想再跟你走了,我得去追上我们家的马帮。”
“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回来?”
“你剩下的饭团不多了,我怕你肚子饿。”
多依妹含着泪说:“我不想再打你;可是,我不准你不听我的话,更不准你离开我。”
朱丹后悔不该跑回来,他猛然一把推开她,站起来想跑。
多依妹喊了一声“倮倮!”
那猛虎呲牙咧嘴地拦住了他。
这下跑不脱了,朱丹只有叫苦。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武定,找我的姨妈凤氏土司。”
“去武定……凤氏土司家……找凤氏大鬼主……天哪!”进了土司家,他就注定要做一辈子的娃子了。朱丹浑身颤抖。
为了摆脱多依妹,他故意崴了脚。多依妹拉他上了虎背,他又故意从虎背上摔了下来。
多依妹撇了撇嘴:“有本事就不要再回来找我。”说完就撇下他,驾着猛虎走了。
朱丹见多依妹走远了,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
丛林里到处是核桃大小的花蜘蛛;一不小心触碰着它,它的尾部就会喷射出绿色的浆液来。朱丹小腿的肌肤上,被毒蜘蛛喷射过毒液的地方,在一片片地溃烂。那些色泽红润、象是琥珀雕琢而成的红蚂蚁,密密麻麻地在树林里觅食,并专门冲他溃烂处来噬咬;使他疼痒难当。
他不顾一切地飞跑,却见前面有几只奇怪的野兽在枝叶间上下翻腾。他以为是豹子,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却是一种体型比豹子小得多、皮毛上有着美丽斑纹、脑袋象一只大老鼠的野兽。这野兽的面部很奇特,脑门中间有一道白纹,顺脸庞的正中延伸而下;越往下,白纹就越细,一直延伸到鼻尖唇上;使整个面部象是被白纹划分成对称的两瓣。
“它叫破脸狗。你看,它在捉花蜘蛛来吃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依妹已经出现在他身旁。
他无奈地看了看她。他明白,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无助的他,是永远也离不开她了。
“我想起来了,这怪家伙又叫做果子狸,我吃过它的肉,可好吃呢!只是以前没有亲眼见过活物。”
多依妹捉了几只花蜘蛛,敲它们的肚子,它们就会不断地从尾部喷出毒液;等毒液喷射完了,她就抓起花蜘蛛来递给他:“吃了它,你身上的烂疮就会愈合。”
他不敢吃。
她放一只到自己的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吃完了以后,笑眯眯地递了几只给他:“吃吧!很好吃。”
他吃了几只,果然觉得肉嫩味鲜,身上溃烂的部分也似乎没有那么痒疼了;就学着她的样子,又弄了许多花蜘蛛来吃;吃完了乖乖地跟着她上路。
他们上到山顶,已经是傍晚。冷风簌簌,寒冷异常,四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朝远处望,整座大山就象一个巨大的圆缸;缸里寸草不生,山风时时送来一股类似臭鸡蛋的怪味。
多依妹远远指着缸底最深处、腾起白雾的地方,对朱丹说:“那里非常炎热,是一个大火塘;但我们明早必须从那里经过。”
他们继续往下走,倮倮忽然停下脚步,竖起了毛发。
一条一丈来长的大蛇横在他们前面。
多依妹拍了拍虎头,示意它绕道而行。朱丹跳下虎背,拾起一块石头要砸那条蛇。多依妹急忙喊住他:“你别惹它!这就是有名的‘追风龙’,是生活在岩石缝隙里的一种怪蛇。它行动迅速,比‘五步蛇’还要毒。如果你惹了它;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能追循着你的气味找到你,咬死你!”
朱丹并不害怕,他固执地说:“我能打中它的头,不信你看!”边说边掷出石块,果然打中了蛇头。那蛇的头部挨了一下,愤然立起前半截身子,朝他们“嘶嘶”吐着毒信。多依妹拉朱丹上了虎背,让倮倮载着他俩急跑。
那蛇急速追了过来。多依妹左右扳转着虎头,使倮倮跑出弯弯曲曲的路线来。追来的蛇速度极快,难以转向,一下子冲到草丛里去了。多依妹急驾着倮倮,朝下面的乱石堆里猛冲。
天色已晚,山风送来阵阵热浪;杂乱的大石头上,散发着大火坑里传递过来的余热。他俩昏昏沉沉地枕着倮倮入睡。
半夜,倮倮那惊慌的呜咽声,惊醒了他俩。星光下,那条大蛇寻他们而来。
朱丹又想捡起石头去砸那条蛇;多依妹拉起他,领着倮倮朝大岩坑的底部跑。那条蛇害怕地下冒出来的热气,不敢贸然来追他们。
天色渐明,四周都是峻岭高岗,沿大火坑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灰白的天空也象一个巨大的圆盖,罩住四野。他俩和倮倮,象是蠕动在大圆锅底部的三只蚂蚁。
没有一丝风,脚下除了奇形怪状的乱石,就是焦硬得比石头还要咯脚的红土。大火坑的中心,不断腾升起氤氲热气,散发着浓烈的臭鸡蛋味;令人恶心呕吐,临近窒息。他俩已经脱光了上身,却还是酷热难耐。汗珠“唰唰”往下,落到焦土上以后,又“吱吱”地冒着青烟,被蒸腾得了无踪影。倮倮伸长着舌头,晕晕乎乎地被多依妹揪扯着唇毛往前走。
时过中午,他们已经走过了大火坑的底部。多依妹欣喜地说:“幸亏那条‘追风龙’吵醒了我们,让我们醒得早、走得早;要是现在还留在大火坑的底下,不被烤焦了才怪!”
朱丹却一脸的愁容:“我们带着的荞麦粑粑都吃完了,怎么办?”
“翻过山口,就会有一个彝家山寨。到了那里,有许多好酒好肉等着你去吃。”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里去?”
“明天晚上。”
“啊……”朱丹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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