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坝还沉浸在打了胜仗以后的喜悦之中。漫天飞撒着银色的水练,五彩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刀正彦整天被子民们扛在肩膀上。欢乐的人群,嘴里喊着“随!随!”全都把吉祥的水珠泼到他的身上。他在炎热暑毒的橄榄坝被冻得嘴唇发紫,但他心里乐怏怏的。
越受敬重的人,身上获得的水珠就越多。朱殷、温希才、刀含梦都被泼得挟裹着水帘走在人群中。水幕中的刀含梦,把上苍赐予她的优美曲线展现在笑声中。
傣家人又被称作摆夷人,是由长江流域迁来的百越人和世代居住在西南的百濮人融合而成的民族。他们的祖先从勐仙(昆明附近)迁徙到十二版纳的时候,当地居住着远古民族阿卡人。阿卡的大酋长,常常要求摆夷人进贡美丽姑娘,供他淫乱取乐。寄人篱下的摆夷人只好忍气吞声,把寨子里最美丽的姑娘奉献给他。但姑娘们最终忍受不了阿卡酋长的暴虐,她们邀约起来杀死了大酋长,跑到河边相互泼洒水珠来庆贺胜利,洗涤血污。从那以后,傣家人会在每年的傣历年这几天泼洒水珠,送出吉祥与祝福。
夜间,傣家人用树浆纸和竹蔑,糊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空心球,在里面点上蜡烛,让它带着傣家人的美好心愿,袅袅升入深邃的苍穹。他们把这种娱乐方式叫做放“孔明灯”。
刀正彦对远道而来的刀含梦和朱殷等人说:“我们世代在辽阔的十二版纳繁衍生息,栽种茶树。官府要我们交税。交就交吧!图个太平;可交了税以后我们的子民还是活不下去。我只去好做一粒搀杂在饭里的小石子,硌掉官吏们那贪吃的牙齿。”
一名裸体男子,在腰间扎着一根三四尺长的芭蕉茎,象征一个巨大的阴茎挺在前面;下面挂着两个椰子,象征睾丸。他和其他背着孔雀翅膀的男子在一起狂舞。无数身着彩装的姑娘嬉笑着,朝他撒出水练。他举着芭蕉茎朝姑娘们乱刺。他身后拴着绳子,两个骑坐在大象上的人驾驭着他,并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看他离姑娘们太近时,就把他拉回来,不让芭蕉茎真的刺到姑娘们身上。麻布朋告诉朱殷,这种游戏起源于傣家人的生殖崇拜。
在麻布朋笑得最爽朗的时候,朱殷对他说:“这些欢乐的人们,不该因为你的冲动而去流血。”
“我阿妈也是这么说的。该杀的人我都杀了,该出的怨气也已经出了。”
“你跟着我到普洱府去自首吧!”
“刀含梦说,你的鼻孔里钻进了半条蚂蝗。我看我们该去喝酒;当你血脉贲张的时候,蚂蝗就想要回到水里去。”
朱殷和麻布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醉了,麻布朋就给朱殷讲了好多他和列若衣的事。可后来朱殷都忘了,忘了麻布朋都和他说过些什么了;他只记得麻布朋告诉过他,那株他们怀着敬意去造访的古茶树,引起了好多人的关注,不断有人前去参观。那些潜藏在枝头林间的走兽、飞禽和蛇类就都消失了;古茶树也因受不了人气的熏染,枯死了。
朱殷的鼻梁在蠕动,麻布朋端来一盆水,把他的头按在水里;可那条蚂蝗还是没有离开他的鼻孔;麻布朋又让他不停地抽烟,想让他用烟把蚂蝗给炝出来。他抽着抽着就睡着了。
清晨醒来以后,麻布朋笑咪咪地看着他:“我跟着你去自首吧!”
麻布朋让人从莽枝山上运来好多茶叶,跟着朱殷等人到了普洱。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普洱府来,含泪看着刽子手把麻布朋、刀如彬、白得等人押解到刑场枭首。
朱殷看见刀如彬也在惩治之列,不解地看着刀含梦。刀含梦平静地说:“我阿哥让白得所率领的倮黑人,劫走了佟世荫的钱财。他们让佟世荫这些年来所聚敛的民脂民膏,最终还给了这片土地。”
刀含梦脸上没有一点悲伤,她远远地指着她的阿哥,对朱殷说:“你看!他们笑了,笑得很灿烂。”
温希才告诉朱殷:“白得就是马帮道上最有名的大盗柏叠,他本来是新平县黑彝贵族的土司。由于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土县令的弟弟以后,被当作娃子一样对待。他一怒之下,率部众围攻县府,夺回了女儿;然后一直纵部下在迤南道上截道抢劫。官府捉拿不着他,上面又追查得很急,官吏们就抓了一个替死鬼来枭首。如今大盗柏叠亲自来自首,官府害怕再生出什么是非来,只好把他的名字改成‘白得’,再杀一次。”
可是杀了麻布朋、刀如彬和白得这三个人以后,事态并没有得到平息。官府派去征剿刀正彦的大军缺少粮饷,又奈何不了刀正彦;就常常劫掠百姓。各民族的百姓纷纷往深山里逃躲;不时偷偷下山,焚烧营盘,宰杀散兵游勇。
茶山事变俞演俞烈,云南提督郝玉麟在部堂的议事会上说:“举大兵去剿灭小股贼寇,兵勇们会骚扰百姓,加深民众对朝廷的怨愤。我只带三百人去,一定把刀正彦的脑袋砍下来。”
部堂同意了郝玉麟的请求。郝玉麟带精兵到达茶山以后,让人四处传话:“以往跟随刀正彦闹事的,一律不予追咎。”
那些因惧怕官兵而逃到南掌国的人,又纷纷回到了故土。
老挝人是中华远古民族中越裳氏的后裔,南掌国是老挝的一个被分封的方国。南掌国国主派出使者,驱赶着两头象征吉祥的白象来联络郝玉麟,对郝玉麟说:“每次乱事一起,遭难的官兵和民众逃到我们地方上来时,我们都是好好的对待,等乱事结束了再把他们好好的遣送回去。圣朝的大老爷们也常常赏赐给我们一些绫罗绸缎。我们地方上穷僻,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报答;只有两头圣灵的白象,烦请大老爷转交圣朝。”
郝玉麟收下白象和表书,率三百精兵,打败了刀正彦的叛军。
刀正彦带着少数随从逃到猛腊的时候被捕。郝玉麟把他押回省城昆明枭首。(由于郝玉麟仁慈爱民,后来被朝廷擢升为两广总督。)
橄榄坝的一个酋长李阿仙,继刀正彦之后,又再扬起了反叛的大旗,对抗官府。茶山又沐浴在了腥风血雨之中。
部堂责令驻守普洱的总兵李宗膺,率大军征剿判军。由于多次兴师动众剿灭叛乱,普洱府的府库产生了巨额亏空。李宗膺的军队发不出粮饷,他就放任军士抢劫百姓钱粮,焚烧山寨;使得迤南大地上哀鸿遍野。
知府佟世荫让人把刀含梦的舅舅刀兴国叫来,对他说:“如今府库亏空,军中缺粮。你回攸乐山去,协助攸乐同知,提前征收来年的赋税。”
刀兴国脱去官帽,深深作揖,哀痛地说:“百姓们所采收的茶叶,要全部交给思茅总店去充抵赋税;圈里的猪、牛、羊都让官军给抢光了。按我们的风俗,百姓们是宁愿饿死也不会卖儿卖女,来缴纳赋税的。”
佟世荫大怒:“我就知道你这蛮子靠不住。给我滚!”
刀兴国知道无法和佟世荫讲清道理,就回身找帽子,准备离开。
坐在一旁的李宗膺抓起刀兴国的官帽扔了出去;又揪下刀兴国的一把胡子,把他踢出门外。
傣家人没有家族姓氏,女的都姓玉,男的都姓艾;称他们的王爷为“昭主”。凡是姓刀的,都是由王族血裔的“召”姓演化而来的。有着王族血统的刀兴国,哪受得了这种侮辱;他脱掉官服摔在地上:“两个狗官,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说完就披头散发地纵马狂奔。
在刀兴国的召唤下,六大茶山的土司、酋长纷纷和他起誓结盟。刀兴国率叛军席卷六大茶山,围住了普洱府城。迤南道上,他郎县、新平县的黑窝泥、白窝泥纷纷乘乱围攻元江县城,屠杀税吏官兵,抢劫马帮钱粮;使迤南道狼烟四起,血流沃野。
刀兴国严令手下:不攻城,不抢劫府库马帮;只要佟世荫、李宗膺两个狗官的人头。
被困在府城里的佟世荫,让朱绣把朱殷找来,对他说:“你去让刀兴国别胡闹了,解散那些无聊的暴民,我还让他官复原职。”
朱殷无比恼怒:“大人,我和刀兴国素不相识,为什么又让我去?”
“因为你善于和贼人打交道。”
“大人,这次可不关我的事了。”
佟世荫抓起放在案头上的一把茶叶:“这毛茶芽头细长,芽苞上出呈现银亮的毫色。呃!不错!是莽枝山的古树茶。用这样的茶品冲泡出来的茶汤,一入口就会有沁人心脾的甘甜,且回甘味持久绵长……”他回头看了看朱殷,又接着说:“这茶叶的叶片初初展开而又还没有完全脱离芽苞;应该是清明节前,还没有落过雨水的春茶。……茶气霸,浓酽醇厚而汤色清亮;苦涩味不重,且一入口就能化解成回甘。啧啧!好茶呀!好茶。这是麻布朋送给你的,还没有缴纳过课税呢!”
“大人,这茶该缴税就缴税,该上交府库就上交府库;可这和刀兴国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呀!”
“税是不用缴了,有我和李总兵亲自为你的马帮护镖;就是没有茶引,谁敢来查呀?”
“什么?您和总兵大人……要亲自押送马帮……”
“我就告诉你吧!已经收到部堂的文书,我荣升云南粮道了。以后官家的粮食转运事项,就交给你们家马帮了。李总兵因为没有尽心尽力地剿抚贼患,本来被降为参将,现在又收到部文,让他仍然署督标中军副将。我们两个都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到任赴职。”
“可是大人,普洱府城被乱民团团围住了,你们出得去吗?”
“所以要你去呀!你要是不去,那麻布朋的事又该和你扯上关系了。”
朱殷无奈,独自骑着马,出了府城,放眼睛望去。
黑压压的反叛人群,个个眼里都喷射着仇恨的怒火。各民族勇士们手里的刀枪,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他们端着的弩机上,都搭了蘸过箭毒木的毒箭。箭毒木是十二版纳特有的一种树上淌出来的血红色汁液,见血封喉。被涂过箭毒木的毒箭射中的野兽,上坡只能跑出七步,下坡只能跑出八步,在平路上只能跑出九步,必死无疑;称“七上八下九不活”。
蚂蝗在朱殷的鼻孔内蠕动,痒得他非常难受。他仰起头来,天空迷蒙,天气燥热;木棉花红得象血,挤满枝头。他只想见一见刀含梦。
傣家人在一头战象背上,搭了一个贴满金箔的小亭子,让他们最敬重的英雄刀兴国坐在里面,指挥作战。刀兴国居高临下地对蹿出城来的朱殷说:“我听刀含梦说起过你,你是来劝我投降的吧!”
“刀兴国,你爱反就反,爱降就降;关我什么事?我只想带刀含梦离开,谁敢阻拦我就杀了谁!”话一说完,朱殷就后悔了,没敢拔出腰间的剑。高高端坐在象背上的那个人,是傣家人敬若神明的人物;他竟敢这么无礼地和他说话!这围住府城的千军万马中,只要有一个人,稍稍动一下搭在弩机上的指头,那见血封吼的毒箭就会让他魂归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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