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殷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虽说民不与官斗,但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个狠心的妈妈,为了能够得到一个儿子去讨官员的欢心,让自己被纳为小妾;竟然昧着良心,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交付给不可预知的命运。我想,她终有一天会抑制不住对女儿的思念,来找到你的。”
桂花娘娘万般无奈,只好和朱殷一起,在“常来马栈”住了下来。
朱家的大马帮随后赶到。赶马哥们听了桂花娘娘的遭遇,都义愤难平,纷纷表示,要把这件事编成一首马帮调,在马帮道上广为传唱;让那个混然不知自己命运错桀的孩子,长大以后受到这首歌的感化,来找到他自己的亲娘。
在赶马哥们的劝说下,桂花娘娘答应留在云南驿打理这家“常来马栈”,另派人去昆明找寻自己的哥哥小老伟。人人都相信,姿色出众、口舌伶俐的桂花娘娘所打理的这家马栈,一定会成为来到云南驿的马帮最乐意留驻的地方。
鬼魅一样难测的深夜里,总会隐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朱殷嗅到一股煮鸡蛋的香味,醒了过来。原来是桂花娘娘悄悄地在他的枕头旁边,放了两个滚烫的红鸡蛋。云南有个风俗,谁家要是生了孩子,向亲友报喜的时候,必须煮熟一些鸡蛋,用红纸把鸡蛋染得通红,在月子里送给亲友。由于桂花娘娘的银钱,连同儿子一起被人偷走,又一路忙着追赶那母女俩,没有好好的坐月子;所以,当她一在马栈里安顿下来,就忙着给这些来自本乡本土的赶马哥们送红鸡蛋。
朱殷手里攥两个滚烫的鸡蛋,下了土楼,想看看值夜的人有没有照例给骡马上夜草。忽然,他听到一些散乱的响动,紧接着是一铁骑破空而去的声音。青石板长街上的马蹄声,在沉寂的夜里分外清脆响亮。
朱殷侧耳倾听,依稀能从响动中辨别出兵甲摩挲的声音。骑马远去的是一名武官!
夜空里的星星,眨着狡黠的眼睛。是朱殷在夜间醒来,撞破了一桩阴谋;还是桂花娘娘故意在暗示他,要他醒来?
官家的人是从来不住马栈的,他们只住在客栈。马栈之所以叫马栈而不叫做客栈,那是因为赶马的人永远是马的仆人;真正的客主是马。马栈的设置很简单:只需要一个能走进一匹驮马的的宽敞大门,一把铡刀,一排茅草盖成的马棚,马棚里有一个用大树挖空做成的马槽,堆些干草和包谷(玉米);让马有了住的地方和吃的地方就可以了。朱殷和其余的赶马哥,都只能挤在四面通风的土楼里睡觉;而值夜的人,则要在廊下潮湿的土地上,铺些乱草来打发睡眠;不但夜里要起来上草料,还要保证燃放在院子里的那堆篝火永远不会熄灭。
值夜的人到哪儿去了?
温希盛站在了他的身后:“我起来给骡马加草料,就睡不着了。等天麻麻亮以后,要钉马掌;所以就没有再睡下了。这人一上了年纪,总是不容易睡着。”每一名赶马哥,都得赶早起来给自己所照料的三四匹马钉马掌。而大马帮的总锅头,只给头马钉掌。头马是整个马队的灵魂。
“刚才慌慌张张离开的那名武官是谁?”
“武官……?是官家送加急驿报的邮卒,赶夜路过云南驿的吧!”
“可我听清楚了,明明是从我们马栈出发的。”
“您瞧!这大门是紧锁着的。野兽能够翻墙进来,人可进不来。少爷!您一定是做梦了。”
朱殷仔细察看了一下,大门果然是紧锁着的。
“来的正是野兽!”
他进了燃着松明灯的厨房,桂花娘娘正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忙碌。那小女婴被放置在暖和的灶台上,睡着香喷喷的觉。
见他攥着两个红鸡蛋,呆呆地走了进来,桂花娘娘“噗嗤”笑了:“你快去睡吧!天还没亮呢!这红鸡蛋呀!人人都有份儿。”
朱殷痴痴地靠在门框上,看着桂花娘娘在腾腾热气中忙碌的身影出神。他真佩服自己的勇气,居然在昆明的时候,提出让她与自己同乘一匹马;而作为叔辈的温希盛竟然没有反对,使他们能够一起,从昆明城一路追到了云南驿。他专注地驾御着快马,总会不经意地与她肌肤相触,或者不小心把满口的热气呵入她洁白的耳后根;而这个时候,这个头发一丝不乱、散发着淡淡乳香的城里女子,总会在秀媚的脸上泛起迷人的红晕。
桂花娘娘笑腼如花,那勾魂的妙目传神地看着朱殷,似乎对正在发呆的朱殷说了些什么。朱殷窘迫地问:“你笑什么?”
“是我先问你呢!你笑什么?傻傻的,真傻!”
马帮翻山涉水,经景东、镇沅,循把边江西岸,艰难地朝正南方行进。沿途有一些害怕土匪抢劫的小马帮,前来与插着朱家小旗的大马帮“并帮”同行;使整队马帮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依次顺着江边悬崖上的马帮道通行。脚下是云带缠绕的幽谷,江对岸是连绵不绝的哀牢山,右侧倚仗着的是神秘莫测的无量山。
高原的天空碧蓝如洗,林间传来花腰傣姑娘婉约曼妙的歌声,几只练雀在不远处唳叫,唳声旷远悠长,在峡谷里绵绵回荡。
后面的马队忽然惊乱起来。
回头看时,黑压压的云层,擦着赶马哥们的斗笠逼空而来。雨雾遮掩了马帮后队。
一道闪电,试图将天地扯裂。云雾深处,一声巨响震彻山谷,云崖上一株千年古茶树被炸雷拦腰劈断,沿断崖自马队的头顶落下。落下的枝叶把一名赶马哥和两匹骡马一起,拉扯出了窄窄的栈道,落入雾霭沉沉的深谷里去了;无影无踪。暴雨夹杂着冰雹,粗野地击打着马帮的后队。一些没有经验的赶马哥,因控制不了惊乱的马匹而随同马匹一起被挤出栈道,掉落深谷。
高原的天气就是这样,马帮后队被暴风骤雨肆虐着,而前队却在享受着丽日晴空。马帮前队的赶马哥们,拂不尽羊皮褂上的满身风尘,偶一回头,还可以饱览彩虹自漫山的杜鹃花丛中隆升天宇的壮丽景观;但他们必须在暖风丽日中迅速前行,以便给急于往前赶的后队让出位置。
队伍的最前头,昂首前行的头马引领着整个马队,即将转过山口。总锅头温希盛敲响了芒锣。如果山路上有对头的马帮赶来,对方也会敲响芒锣提醒路遇的马队,以便相互腾让出道路来。
没有听到远方有芒锣声响起,温希盛放开马缰,让头马阔步前进。
一队插有官家小旗的马帮迎面而来。
朱家马帮的头马平时温良听话,这时却并不示弱;它冲上前去,寻着对方的头马撕咬打斗起来。
从后面赶来的朱殷,急吩咐温希盛:“拉住那畜生!别让它去惹官家马帮。”
温希盛却满不在乎地说:“谁让他们不敲响芒锣的?按规矩应该他们给我们让路才对。”
朱殷跑过去拉住头马的缰辔大叫:“官家的人正想抓我们朱家的把柄呢!快分开它们!”
温希盛见东家亲自动手,过意不去,忙冲上前来,用马鞭狠狠抽打头马。
头马愤怒地扬起后蹄,把温希盛踢出好远,而后惊悚地跃起,牵带着朱殷一起掉进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朱殷被人颠醒。他发现,他被一个人背着在丛林里穿梭。高过人头的宽叶茅草和古榕树上垂下来的藤蔓,不断挂擦着他的脸庞。
那背着朱殷的人,身手非常敏捷,那棕红色柔嫩的后肩,在班驳的阳光下栩栩生辉。朱殷动了动,双手却触到了那人柔软硕大的双乳。他吓了一跳,一松手,差点从她背上滑落下来。
背着朱殷的,是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野人!
那人回头对朱殷笑了笑,朱殷这才看清,她泛着红光的面庞异常娟秀,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透着真诚的笑意与对异性特有的媚惑。只是她两边腮帮各涂着三道淡绿色的防晒粉,额头上刻着奇怪的巫符,让人觉得别扭;特别是她漆得墨黑的牙齿和嚼着槟榔的红嘴唇,与她那灿烂的笑脸极不协调。她拇指般粗大的耳洞里还塞了一卷香叶,背上、肩上和双乳也都纹着猛兽的图案。
以前父亲带着朱殷一起走马帮到迤南的时候,曾经在热闹的集市上见过这样的群族:他们男女都在头上戴着一个竹篾圈,竹篾圈上钉满了各种形状的银片;常常裸露着上半身,用捶打过的藤皮所编织的布裙遮住下体。女人们的裙子系得很低,把上半个臀部露在外面。父亲告诉过朱殷,这些人叫做“妈后人”,是百濮族人后裔的一个分支。记得当时朱殷还对父亲说过,人的身体要是都能象他们一样在阳光下自然裸露,让阳光和雨雾为自己美妙的肌肤镀上一件古铜色闪闪发光的外衣,真是一件很完美的事情。但朱殷没想到,如今,命运会安排自己,让一个年轻貌美的妈后女子背着,在丛林里朝着不可预知的地方走去。
“你是谁?放下我!”他挣扎着。
她勒紧了他,没有停下脚步,嘴里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你带我去见你们的头人,你们的头人会说汉话的。”父亲和他说过,妈后人的头人都是女祭司。她们是一个以女权为中心的族群;能够生育后代的女子,往往要比男子更受人敬重一些。
他感觉浑身酸痛,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把头埋在她柔长的黑发里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被重重地撂在草地上,醒了,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这是一个大山用它的脊背扛住了烈日的河谷。树上、河边的沙滩上和草地上,都盘绕着许多的蛇。密密麻麻的蛇群在四处蠕动着,河边树枝因为承受不了蛇群的重量而渐渐下弯,缠绕在树枝上的蛇就噼劈啪啪落入河水中,扭动着身躯划出美妙的波纹。
朱殷燥热难当。河两岸有许多刺桐树和木棉树,这一季节都还没有发芽,却在刺向蓝天的光枝桠上托着血红的花朵。
妈后女子在地上揪了一些野草,三两下扭成绳子以后,掰开朱殷的嘴巴,动作麻利地把草绳勒进他的嘴里,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个结;象是在给马匹上嚼子。朱殷嘴里满是苦涩的草汁浆液和细碎的草渣,让他难以忍耐而拼命挣扎;但那女子胸前饱满上翘的双乳,随她麻利的动作而在朱殷眼前有韵律地抖动着,使朱殷又平静了下来。
朱殷明白了,她想让他不要吭声。
她又扭了一些草绳,把他捆在一根粗大竹子的根部;又信手抓了几条蛇,放在他的脚边,转身朝侧边的一条沟箐里去了。
那几条蛇昂着头,吐着毒信看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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