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英理所当然地被评为茶魁娘子。全昆明城的人都在议论她超凡的才貌。有人说,她本是莽枝山上妖娆万千的“茶夔”,盘踞在千年古茶树上,化身成守卫在古茶树旁的媚惑的蛇。她的出现,会给祥和的春城带来难以想象的浩劫。甚至有人危言耸听,说罗婺部彝人土司常应运,已经积聚了各个家族的几万铁骑;即将血洗昆明城,抢走小子英。
官唯带着一帮虎差,来到芦茶坊的时候,晚霞把漫天的余晖铺洒在云津街上,一艘飘荡着丝竹妙音的画舫驶离了云津渡口。
彩绣的画舫上,好多侍女象昆明城里四季不衰的鲜花,在彩霞中醉晕了脸庞。她们簇拥着小子英,向站立岸边的众多士绅挥手告别。士绅们看着夕晖中渐行渐远的画舫,余兴不减地谈论着脱颖而出的小子英;猜测着这个根源在定远县的出了名的玉人儿,会依傍上云南政要中的哪位核心人物,从而给乡绅们带来如何非凡的商业契机。
莲花池畔藏着一栋别致的小楼,许多欣赏美景的红男绿女欢笑而过。不时有冒失的少年,爬上小楼附近的古茶树上采摘茶花;并偷偷地把目光朝小楼投过来。小子英在楼上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她目光的远处,柳荫里,矗立着宏觉庵。宏觉庵的一侧,是一座修葺得很精致的坟冢。人们都说那是陈圆圆的香坟;可妈妈告诉过她,那其实是永明王朱由榔的坟冢。吴三桂率清朝军队到了云南以后,派兵穷追前朝的永明王朱由榔,并在缅甸境内捕获了他。朱由榔被押回昆明以后,在洪化桥被吴三桂逼迫着自勒而死。前朝的遗老们,悄悄地把永明王的尸骨收葬在莲花池畔。当时,对清王朝怀有异心的吴三桂虽然知道真相;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三桂叛清失败以后,圣朝天兵再次攻破昆明。昆明的百姓担心入城的官军会毁掘永明王的坟墓,就称这座坟茔是陈圆圆的香墓。每年的清明节和七月半,百姓们倾城而出,祭拜陈圆圆的香魂。其实圣朝天兵入城的时候,陈圆圆并未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投莲花池自尽;而是隐身在宏觉庵里持戒修真。跪拜在陈圆圆墓前的人,心里其实是在追怀永明王朱由榔。
官唯喝得醉醺醺的,来到小子英居住的这栋楼前,粗鲁地敲打这扇不会为他开启的门。
“吴子英,你出来!我要带你去见你妈妈。你为什么不出来?朝堂的文书已经到了云南,你妈妈会被判处剐刑。你出来呀!我大清以孝悌为先,你们母女就要阴阳相隔了,我带你去见你妈妈最后一面……吴子英!你妈妈就要被处以极刑了,你的所有算计都落空了;你还能毫不动容地安享茶魁娘子的美称吗?我看你是以舍身救母为借口,来掩饰你虚荣贪婪的内心;不顾一切地扑向功名富贵,才是你最真实的想法。”
官非飞马赶来,见官唯在围观的人群中疯闹,气愤地抽了他一马鞭:“小弟,你身为朝廷官员,却寡廉鲜耻地在这里胡闹!快跟我回去!”他边说变跳下马来拉扯官唯,又命随他驰来的仆从们驱散了围观的人群。
官唯边挣扎边说:“大哥,我不走!我只想问问她,她来竞选茶魁娘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官非的脸胀得通红“你从小就蠢,如今更蠢!告诉你吧!你就别白费心思了。你知道是谁给她买下的这栋小楼?又是谁把她包养在这里的吗?”
官唯挣脱了官非的拉扯,又去捶门:“我才不管他是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贵还是什么雄霸一方的富霸。今天,我非把这个吴子英带走不可,谁阻拦我就杀了谁!”
“看来你今天是要死硬到底了。那我就告诉你吧!包养吴子英的,不是别人,正是抚台大人!”
“什么……父亲!”官唯被惊吓得从醉意中醒转过来。
官非点点头:“你没有听错!这个妖媚惑人的女子,即将成为父亲的小妾,你的姨娘。”
官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官非命人把他按在马背上,扬长而去。
小子英还记得,在她初到昆明的时候,朱殷叔叔带她去鸣凤山赏茶花,说是要让她散散心。
鸣凤山上的金殿,是吴三桂盘踞在云南的时候,让匠人用纯铜铸造的一座宫殿。曾经黄灿灿亮彩夺目的殿宇,经过时光的剥蚀,只能散发出幽黑暗黄的光芒。楚雄府和大理府进献来的品目繁多的茶花,摆满了殿宇的四周。
在朱殷和相逢的士绅们闲聊的时候,小子英和朱殷走散了。她象浮萍一样,在攒动的人群中漂离游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几只蜜蜂在一朵有着许多花蕊的茶花上起起落落,不时钻进钻出地采蜜。她觉得有趣,就驻足观看。
一名士绅站在她的身边,指着花株对她说:“这株名贵的茶花,名叫‘九蕊十八瓣’。你看,她有九个花蕊、十八片花瓣。”
她仔细数了数,果然象他说的一样。她冲他会意地笑了笑,没吭声。心想,要是能见到自己的生身父亲,那父亲也会象身旁的这位士绅一样,有坚实伟岸的身躯、沉稳而不凝滞的气度、成熟而自信的笑容,让自己可以随心依靠。
老士绅又指着另外一株茶花,接着对她说:“这株茶花也很名贵,叫做‘童子面’。你看它的花瓣,靠近花蕊的地方粉嫩柔白;而花瓣越是向外舒展,就变得越晕红,象孩子的面容;所以称作‘童子面’。如今呀!京城里的贵族王爷,就喜爱玩弄我们云南进贡去的茶花。”
她注视着一枝如孩子面容一样清柔嫩白而又晕红泛边的茶花;那茶花象是有着幻化一样的动感;她忍不住问那士绅:“我妈妈和我说过,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能感知到茶花散发出来的暗香,是吗?”
“是茶花那幻化万千的容颜,给赏识它的人心里,烙下了一屡甜蜜的馨香;让人细细去回味,并能在记忆中不时泛起。”
小子英忽然发现了什么:“瞧!都到下午了,有的茶花上还挂着露珠呢!”
“金殿四周林木荫盛,雾霭沉积,而茶花最善于积聚林木间的湿气。”
“那是郁结在茶花面容上的一滴泪珠,久久不愿散去。”
云南多彩霞。那个下午,五彩的霞光一直铺撒在金殿的山水间,以及茶花的花朵枝叶上和赏花的人群中;天地万物都异彩夺目。小子英不知道,是自己扭结着心事的如花容颜,在霞光的着色下变得风采卓然,而使他讶异失态;还是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勾起了他对辛酸往事的回忆。她只觉得这位被风霜催逼得略显沧桑的士绅,颤抖得很厉害;只好岔开话题,问他:“你说当年吴三桂,为什么要劳民伤财地铸造这座宏阔的殿宇呢?”
“盖世的英雄,自然也有着过人的才智,常人难以揣测他的内心。”他抚摩着靠在金殿门口的那把大刀。那是吴三桂曾经用过的七星战刀,镶着七颗大宝石,刀的形状很象图画里关公的青龙偃月刀,重达七十多斤,一般的人无法舞动它,更无法持着它去千军万马中冲杀。
她抚摩着战刀上那七枚不同色泽的宝石:“要是没有一段他和陈圆圆的传世佳话,人们就不会津津乐道地议论他们。”
那天她在山上走累了,就停下来,坐在松荫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她娇喘不止,感觉浑身酸疼得厉害。那士绅用柔巧的指法给她捏揉后脖颈。她感觉很舒服,就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这是她从妈妈被抓捕以来,最安全、最塌实、最惬意的一次小憩。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位士绅,就是在她夺得茶魁娘子名衔以后,驾临芦茶坊来看望她的巡抚大人。这位高官并没有在大堂上接受草民跪拜时的严肃与凛然;相反,他是那么和蔼与慈祥;哪怕她颤抖着为自己妈妈求情时,他也是那么从容和温和。
堂部的大牢里,官唯命人打开了桂花娘娘的牢门,扔进来一个被打昏了的老妇人。
官唯嘱咐桂花娘娘不要吭声,就背起她出了牢房,在暗夜里穿街过巷,用腰牌叫开了城门,出了城。
桂花娘娘问他:“你总是背着我跑,这次又是去哪儿?”
“我妈妈爱吃斋念佛,我常陪着她去莲花池边的宏觉庵。一次,我遇到一位道行很高的慧真尼姑。和她交谈了以后,我有了许多感悟;觉得她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我带你去看看,如果她还在那儿,就把你托付给她。”
桂花娘娘异常激动,感慨起来:“什么?慧贞师傅?你是说慧贞师傅曾经在宏觉庵里落过单?她老人家还指点过你?这真是前世的缘分!”
“但愿她还没有离开宏觉庵去远游。把你托付给她老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什么?你是带着我逃狱?那你的案子怎么了结?”
“你放心好了!我安排另外一个死刑犯,替换下了你的真身;会有人替你去接受剐刑的。”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就去芦茶坊找朱殷大哥。他告诉了我,十七年前,你刚生下的儿子,被人用一个女婴换走……”
“别!你别胡乱猜测!快把我背回去,快让我回到牢中去。你不该让一个无辜的人,去替我去受刑。”
“十七年前,有人换走了你的亲生儿子,那个人就是我妈。她生下的是一名女婴;而我……我就是那个被她从你身边抱走的男婴。你才是我的生身母亲。”
“不是的!你别胡言乱语。你是巡抚大人的儿子,有体面的职业、有很好的前景、有优越的家族背景,永远不用为衣食奔波,永远不会有暴戾的官差衙役来勒索你欺负你。你可别犯糊涂,好好用心办你的第一桩案子;顺利地往上爬升,这才是你该做的。你听明白了吗?你把我放下来,放我下来好吗?呜--呜!”桂花娘娘哭得很伤心。
“你别哭!别哭好吗?”官唯找了一片柔软的草坪,把她放了下来:“我再也不愿意昧着良心在官场中混了;倒宁愿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赶马哥,驮着茶叶到藏区去;藏区有个佛国香都,可以聆听佛法妙音,找到一个心灵的驿站”
“你别犯糊涂好吗?我的好儿……我的好大人!你知道一个草民百姓意味着什么吗?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等待着草民百姓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和永不停歇的劳作。”
“你别为我担心。我腰身粗壮,心性坚韧,又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去挑战关山险隘的好本领。和我说说那个冤死在狱中的生身父亲吧!他是不是有着硬朗的身躯、善良的心地,还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背着你的时候会让你浑身酸痛……”
“你真的好糊涂,糊涂得有些残忍,残忍得让我的所有愿望都破灭……呜呜!”
“真正糊涂的,是你那个煞费苦心呵护着的好女儿。她中了权力与财富的魔咒,被她的生身父亲纳为小妾;正在演绎着乱伦的人间悲剧。我该去揭穿一个事实,让我那聪明绝顶的父亲知道,是他的贪婪和自私,让他坠入了无间地狱。”
“天哪!……”桂花娘娘晕了过去。
凌晨,撒在莲花池的霞光,象往常一样美妙。官唯背着桂花娘娘,去敲宏觉庵的院门。
一位开了门的老尼姑,认出了桂花娘娘来,无声地看着她。她们是旧相识。
桂花娘娘无法止住哭泣,她含泪问老尼姑:“惠恩师傅,慧贞师傅呢?她老人家还在庵里吗?”
老尼伸出手,为她抹去泪痕:“我已经为你开启了一扇佛缘之门,你还找她做什么?”
官唯把桂花娘娘放了下来。
桂花娘娘留恋地捧着官唯的脸庞:“叫我一声妈妈好吗?”
官唯“咚”一声跪在桂花娘娘面前,含着泪,用颤音叫了一声妈妈。
桂花娘娘放声大哭起来。
许久,老尼姑搂住桂花娘娘:“你哭什么?”
桂花娘娘低着头,剧烈地抽泣着,扑在老尼姑的怀里说:“命运的面孔太过狰狞,我只有用泪水来洗涤它。”
老尼说:“你回头看看,万物应时而生,届时而灭,哪有什么狰狞的面孔。”
桂花娘娘朝远处看去,官唯已经大步走远。远处那个起伏的背影,渐渐融入了人间美景之中。
从此以后,桂花娘娘皈依受戒,再也不问世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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