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殷手按剑柄:“姓蒋的,家父到底和你结下了什么冤仇;让你处处设局,费尽心思地和我朱家过不去,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我两个弟弟是不是被你害死了?我父亲到哪儿去了?”
“你父亲阴险狠毒,为了得到一件稀世珍宝,为了霸占一个女子;就假惺惺地和别人结拜弟兄;又处心积虑地谋害他的结拜兄弟,带着他兄弟的婆娘躲了起来,逍遥快活!老天有眼,被他谋害的那个人死里求生,来找你那禽兽父亲算帐来了!”
“别以为你是衙门里的人,就可以随便污蔑家父!”
“你那禽兽父亲出现在你的身边的那一天,就是你们父子俩的死期。啧!啧!啧!你真可怜!”
“姓蒋的,你给我听好了!要是家父和我的两个弟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即便你已经升到了云贵总督的位置,我也一样会摘掉你脖子上的脑袋!”
“别那么嚣张!你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奸商而已。制台(云贵总督)大人看得起你,才派你运送贡茶到京城去;可你终究是一个下三滥的赶马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你不想想,你去了京城,还回得来么?”
“我不但要昂首挺胸地去京城,还要完好无损地回来。我浑身焕发的荣光,能刺瞎你的眼睛!”
蒋柄堂贴近朱殷,把口中的酸臭气味喷到了朱殷的脸上:“那我先吓唬吓唬你。被派去护卫进贡马帮的游击甘准,是在多次的剿匪大战中,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会让你死得很惨!”
朱殷懵了;甬道街拥挤的人流不断擦碰着他,他也浑然不觉。走马帮的人,从来不愿意得罪任何一方豪强。可父亲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和一名军官结下仇怨,使朱家频频遭难呢?难道与父亲一起消失的那个“常来”马栈的老板娘,那个名叫木棉的女子,就是这场祸事的冤结?
在朱殷的记忆中,那个婉约端庄的马栈老板娘,总在脸上挂着明媚笑容。他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母亲总让他在春节前,到云南驿去迎接远归的马帮。他第一次去云南驿的时候,正下着迷迷蒙蒙的冬雨。老干草蹲在门槛上,倚着那道破旧的木门,在抽草烟。他问老干草:“朱家的马帮到了没有?”老干草木然地说:“该到的时候自然会到。”并把满口的烟雾喷到了他的小脸上。他又累又饿,还被烟雾炝得不断咳嗽,就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和着雨水,抹也抹不干净。幽香袭来,一位女子撑着油纸伞给他遮住了雨:“你是朱家的小少爷吧?你们家的马帮也该到了。走吧!进屋去。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哭过,会揍你的。你知道吗?你父亲是一个永不示弱的好汉;所以他也希望他的儿子,有着不同常人禀赋。”她边说边牵着他的小手进屋。她那又粗又长又黑的发辫,垂到了他的脖颈里,痒痒的。他辩解说:“我没哭,是老干草抽的烟,把我给炝出泪水来了。”她咯咯咯咯笑了起来,插在鬓角的山茶花微微发颤:“你要学会习惯那浓烈的烟味。等你长大了以后,你也会喜欢抽烟的。会抽烟的汉子才会有血性,象你父亲一样。”她拉过他生满冻疮的小手,放到暖暖的栗炭火前面烘;还烤了好多好吃的饵块粑粑给他吃。看着他贪婪的吃相,她甜蜜地笑。从那以后,他就爱到云南驿来,爱呆在她那间干净而简陋的小屋里。喜欢开玩笑的赶马哥们,让他叫她妈妈;他总会不假思索地叫;她也总会毫不羞涩地答应。尽管这会让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点对不住自己的母亲;可是,他乐意叫她妈妈。
温希才拽着朱殷,走过了好几条大街;朱殷才回过神来,问温希才:“二叔,您说,我父亲会回来吗?”
“老爷当然会回来。等老爷回来的时候,蒋柄堂那死娃子,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二叔,你带着我们家的马帮回定远去,要多加小心;等我父亲回来以后再起运。”
“你是说,你想让温希盛和你一起去运茶贡,是吗?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马怎么会踢马锅头呢?”
“是啊!头马怎么会踢马锅头呢?”
不久以后,朝堂的文书传到云南。佟世荫妨碍军机,坐绞监候。李宗膺脖子上生了一个大毒疮,还没等到朝文下达,就一命呜呼了。
慧贞尼姑被释放了出来;可是吴三却因为难以忍受折磨,死在了牢狱之中。得到消息的小老伟,和定远县的吴老爷、武老爷以及其他一些大家族的家主,跟随朱殷一起,把慧贞师傅从牢狱中接了出来。
慧贞师傅已经长出了苍白杂乱的长发,显得异常苍老。
桂花娘娘也在温希盛的陪同下,及时由云南驿赶到了昆明。大家一起到云津铺的一家素斋堂里,给慧贞师傅接风。
桂花娘娘因为吴三已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又下落不明;所以一直在忧郁流泪。小老伟不停地劝解她、安慰她;并给她怀里抱着的小女孩,起名叫“小子英”。
慧贞师傅说要随小老伟、小桂花一起去云南驿住上些日子;大家只好随她。后来,慧贞师傅就四方云游去了,再也没有回到定远。
朱殷让人弄了一些酒菜,和温希盛在芦茶铺里对酌。
“大爹,那匹随我一起跌落山崖的骠白马,不但有着种马那刚勇骁猛的血性;还温良驯服,有着明智的判断力和坚韧的耐性;所以才让它来引领一支大马帮的马队。它也从来不负重望,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这都是因为你驯马有方。”
“只要你能平安生还,就是万幸;还提那畜生干什么呢?”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得到了一匹毫无杂色、焕发着白光的宝马。这匹马前胸宽阔厚实,后腿健壮丰满;前腿并拢可以夹住一根竹筒,后腿并拢可以夹住一枚钱币;是世间少有的好马,令你赞不绝口。你急不可待地想要驯服它,就让人把你全身都捆绑在马背上,任凭这匹马载着你狂野地四处奔走,甚至让它凶猛地在地上翻滚;可它却无法把你甩开。你和它心贴着心,血肉相连、魂魄相依,一起踏遍无数山岗,涉过无数溪流河谷;你们耳鬓撕磨,传递着同样的鼻息,体魄遭受着同样的创伤,一起耗尽所有的激情和体力,瘫倒在大山的胸前。后来,那匹和你浑然一体的马,为你的真诚所感动,似乎有了灵性。它在引领马帮走向的时候,甚至能够意会你的轻微眼神和微妙的动作,能理解你为生存所奔波的苦衷。……可是,这样的一匹马,它怎么会踢它的主人呢?还有!我们的马帮刚到云南驿的那个夜里,鬼鬼祟祟地蹿到我们马栈,又仓促离开的那个武官是谁?”
温希盛满面潮红。两滴清泪象命运悲苦的马帮,穿行在深沟险壑的脸上:“很多年以前,我随老爷一起,领着马帮,驮运茶叶到藏区去。我们从云南驿出发,由清华洞转向西北,经宾川、永北,逆金沙江北进。到了梓里渡口附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对岸的山路上,有十多个持刀的人,吵吵嚷嚷追到江边,对着江里大喊大叫。江中央翻滚着的浪头上,颠簸着一条小船。小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划船的舟子,另一个是被摇动的船身颠来簸去的纳西姑娘。那姑娘一手扳着船舷,另一只手拿着一块花巾,朝我们的马帮不停地挥舞。可是小船并不朝岸边靠拢过来,而是顺着漂流的江水朝下游飞速划去。那舟子还不时挥舞船浆,击打一名凫水追逐小船的男子。看到这情景,我们的赶马哥议论纷纷,觉得这景象有些蹊跷。老爷让我领着马帮沿江边继续前行;他骑着马,沿江流去围堵那条小船。转过山口的岸边,老爷看见,有十多个土匪正等候在那儿。小船一靠拢岸边,那伙土匪就和舟子一起,劫持了姑娘;又举着弩机,用乱箭射那个一直凫水追逐小船的人。幸亏老爷及时赶到,拔剑杀散了土匪,抢回了姑娘;那凫水潜游的人才得以爬上岸来。那姑娘名叫木棉,是丽江土司的女儿。凫水追逐小船的人,名叫蒋柄堂,是一个年轻英武的赶马哥……”
“你说什么?你说那个姓蒋的恶棍,他年轻的时候很英俊?”朱殷打断了温希盛的话。
“是啊!他不但有着俊朗的相貌、伟岸的身材,还有着常人少有的坚韧心性。他随一队马帮到了丽江以后,深深地爱上了纳西姑娘木棉。可木棉姑娘是贵族,他是不入流的赶马哥。他俩地位悬殊,土司老爷不可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就暗地里约好私奔。不料被土司的家人发觉,土司老爷派家丁一路追寻着他俩的踪迹,到了江边。江边只有一条小船,摆渡的舟子是一个惯常在江面上劫掠商客的土匪。那时的木棉姑娘容貌柔媚、衣服鲜丽,背着沉重的包裹。而蒋柄堂虽然容貌英伟,却衣衫褴褛;还说出如果能摆渡他俩,会多酬谢一些银钱的话来。凭舟子那贼眼,一看就能看出他俩是一对私奔的落难鸳鸯。那舟子故意说船小水急,不能同时摆渡两个人。蒋柄堂知道舟子藏有祸心,但追逐他们的人已经临近,别无选择;如果继续沿江边步行,还没走出土司老爷的属地,就会被抓住。他毅然让舟子先把木棉姑娘摆渡过江;自己带着行李在江边,等待舟子驾船返回。舟子虽然心里惦记着那包沉重的行李,却见木棉姑娘身上还点缀着不少珠宝银饰,算算还是划得来;就爽快地答应了。哪知船一离岸,蒋柄堂少年神勇,竟然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包裹勒紧了背在背上,跃入江中,抓住船尾,在激流中泅渡过江;把抓捕他俩的家丁远远留在了对岸。”
“我父亲救下他们夫妇以后,和蒋柄堂意气相投,就同他结拜为兄弟。是吗?”
“是啊!老爷和蒋柄堂成了生死相托的好兄弟。他们邀约着,一起带马帮去腾越,换购一些由缅甸、印度商人运到境内的珠宝。马帮在潞江坝歇脚的时候,老爷和蒋柄堂用草乌汁液淬了一些毒箭,上山打猎。在分头围捕一只麂子的时候,老爷不小心用毒箭射中了蒋柄堂的脸,以为他死了,就独自下山。”
“你接着说。”
“过了一些日子,木棉出现在云南驿。老爷瞒着夫人,出钱为她盘下了‘常来’马栈,让她做马栈的老板娘。去年年尾,我们的马帮回到云南驿的时候,木棉告诉老爷,驻扎在楚雄府的协统营里,出现了一个面目模糊、名叫‘蒋柄堂’的军官。不知道什么原因,老爷就带着木棉一起消失了。”
“木棉那死娃子,他给过你什么承诺,让你可以昧着良心谋害主子?”
温希盛“咚”一声跪在地上:“那天夜里,蒋守备悄悄来到‘常来’马栈,让我挑起朱家马帮和官家马帮的争端;等事态闹大以后,他通过官场的朋友出面,把朱家马帮交由我来打理,让我做东家。我思来想去,想出一招:就是在给头马钉马掌的时候,让掌钉往里倾斜;使头马走得越远,掌钉就越往掌肉里刺,马的脾气就越暴躁,在和官家马帮起争端的时候,就会越凶猛地和对方的头马打斗。没想到,那畜生知道是我在整它,踢了我一脚;还把少爷您挤下了悬崖。少爷,我真的无意害您。您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害您呢?”
“别再把我当孩子!你使阴招,让朱家的人都死绝了,你才好安安心心地做你的东家。是不是?”朱殷愤然站起。
温希盛“咚咚咚”磕头,满脸血泪:“我对不起朱家;是老太爷为我治好了癞疮,收留了我,还为我娶了婆娘。我……呜呜!什么时候路过崖子,您把我推下去算了。我不是人!少爷,您要多加小心。在去京城的路上,蒋守备已经为您设好了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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