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箐里长满了凤尾竹。竹林丛中,一间用长茅草盖顶的吊脚楼,凌空搭建在水沟中央。许多粗壮的龙竹竹桩,支撑着整座小楼。一名中年的妈后女子坐在凉台上,嘴里叼着烟斗,双手在研磨黄香楝树的树皮。朱殷知道,这种磨细后的幽绿粉末,用水和着涂在脸上、肩上和手臂上,可以防止烈日暴晒。
她们似乎是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以后,母亲警觉地收拾起物件去洗手。妈后人很聪明,她们把竹子从正中剖开成槽,用竹杈凌空架设,把一小股清亮的山泉引流到屋前永久流淌,以供家用。
那姑娘走到捆绑着朱殷的坡地上,用小竹棍在地上撬出了一些断肠草。
朱殷一阵心惊。每一个远走夷方的赶马哥,都必须具备一些识用草药的知识。在云南,一屁股坐在地上,能坐倒三株救命良药。只要不断向山寨里的一些祭司请教草药知识,一草一木都有可能使赶马哥或马匹逃过毒瘴、瘟疫、病魔等灾难而死里逃生。世代走马帮的朱家,也总是把使用山中百草的方法代代相传。所以他认识这样的断肠草,它能够解痉镇通并能治妇女疾病;但食用这种药草以后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会肝肠绞痛而死。
见到被捆绑着的朱殷在猛烈摇头,那姑娘报以他一个邪淫的微笑,一甩长发,捏着一把断肠草进屋去了。
虽然下起了迷蒙细雨,却仍然酷热难当;蛇族们扭动着身子四处浚巡。远处河滩上,走来几个挎着宝剑的汉人。
朱殷想要喊叫,可是嘴被捆住了,无法出声。他正好被一蓬乱草遮住,能透过疏斜的草枝看到小屋里和外面的一切,而周围的人却无法看到他。
那几个人是冲这幢吊脚楼而来的;因见四处游走的蛇而停下了脚步,攥紧了手中宝剑。一条暴怒的眼镜蛇对着那几个人立起了身子,鼓着扁大的七寸,发出“嘶!嘶!”的声音。
一人利剑出鞘,才一挥手,眼镜蛇的脖颈就被斩断。蛇身喷着血在地上扭动,蛇头掉落在那人的鞋子上,尖利的牙齿死死咬住那人的鞋帮,使那人颤抖着倒地。其余的人慌乱地给他脱掉鞋子,想要用蛇药涂敷;他却已经全身乌黑,绷着恐怖的面庞死去。
妈后姑娘绽放着诚恳的笑容,走了出来。
领头的人对姑娘说:“姑娘,我们是走马帮的,来寻找一位失散了的东家。他个子高挑,清瘦……”
姑娘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他们的话;并摆手示意他们进屋。
在姑娘的引导下,那些蛇没有再来袭击这几个人。
朱殷看这几个人的举止,象是官家的人;可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找寻自己?屋子四面通透,他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并能听清里面的人说话。屋里飘起茶花鸡的香味,朱殷也饥肠辘轳起来。
这茶花鸡虽然体形只有鸽子那么大,却声音洪亮、色彩艳丽,用一种带有香味的茅草捆绑住烧烤,香味奇异。
见小楼里只住着母女俩,这几个进屋来的人抱住她们,摸她们的双乳,又撩开她们的藤布裙,用手指去抠她们的下体。母女俩不但不反抗,反而媚笑着和他们嬉笑拥触;又示意他们,一起围坐在矮圆桌前。圆桌是用透黄的金竹蔑片编织而成的,上面摆着烤熟了的茶花鸡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菜做成的菜肴;还有一些从水里打捞起来的小虫子,用油炸得香香脆脆的。
见满桌的菜肴,那几个人直咽口水,正想大吃一顿。领头的人急忙喝止:“都给我住手!”并摆手让母女俩先吃。
等母女俩把满桌的饭菜都尝遍了,那几个人才放心地吃起来,还取出腰间葫芦里的酒,轮番搂着母女俩滥饮狎戏起来。因母女俩听不懂汉话,他们就放肆地议论着:
“大哥,你也太过小心了,这母女和我们无冤无仇,怎么会害我们呢?”
“你不懂,我圣朝天兵在追剿吴三桂叛乱的时候,曾经捕杀过好多妈后人;所以妈后人常常用恶毒的手段,弄死毫无防备的官兵。听说马帮经过他们寨子的时候,他们倒是从来不为难马帮;因为马帮进了他们的寨子,会用一些铁器、盐巴、银饰和他们交换兽皮、松茸和一些药材。他们还让一些妙龄女子和赶马哥们淫乱取乐。呵呵!据说他们的女子和汉家的男子交欢以后,能够生育出聪明的后代来。”
“大哥,我还是不明白,她们母女又不知道我们是官家的人,怎么会害我们呢?”
“或许我们佩带着的官刀,已经出卖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人,还是该小心一点;不要象刚才那位仁兄一样,把一具腐臭的尸骨,抛洒在这险恶的毒瘴之乡。”
“守备大人也真是的,要我们这么大老远地来打听那个什么朱家大少爷的下落,害得我们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死了好几个弟兄。”
“他们朱家的名声,在马帮道上很响亮。一旦出了什么事,就会有很多匪首寨头出手帮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露面的;我们得有点耐心。”
“这个朱家大少爷,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要是还没死,也会被妈后人留下来繁衍野种,回不去了。”
“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找到他。守备大人和他们朱家有血仇,要让他们朱家断子绝孙。”
“可为什么守备大人一再叮嘱我们,让我们找到那小子以后,把他活生生地带回去呢?”
“那是因为守备大人想亲手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不对呀!守备大人就是和他们朱家的上一辈有血海深仇,也不至于这么刻骨铭心地痛恨他们家的少爷呀!我看这事多少有点蹊跷。”
“这就不知道了。当初我一看到守备大人这副五官不全的模样,就觉得他邪得很。你们知道吗?听说他能从一名把总升迁到楚雄府协统营的守备,是和黑盐井前任提举司贵大人的死有些关系。”
“这能有什么关系呢?”
“你怎么不会动脑筋呢?黑盐井的盐课提举司,是云南省最肥的职位。前任不挪出位置来,后任怎么能坐上这把交椅去呢?蒋大人把这件事情办妥了,还能得不到提升吗?”
“我们还是不要议论这些事才好,这位蒋守备毒得很,当心……哎哟!肚子疼!”
正说着,几个人都捂着肚子大叫起来:“哎哟!肚子好痛!这俩蛮女给我们下了蛊毒!”
捂着肚子的一个人,弓着腰拔出剑;剑光一闪,就斩杀了夺门而逃的中年妈后女子;他接着跳下楼来,追着逃往朱殷身边的妈后姑娘一戳,那利剑就戳进了那姑娘的后背。几条从树枝上被撞落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猛咬那挥剑的人,使他在瞬间痉挛着死去。
趴在地上的妈后姑娘抬起头,脸色惨白;她痛苦的双眼朝朱殷深情地看了一眼,而后垂下头死去。
屋里的官兵惨叫着东倒西歪,摇晃着整栋吊脚楼,竹桩连接处嘎吱作响。
落日的余辉让河面上翻腾着金色的细浪。朱殷磨断了草绳,用竹棍小心地驱开了拦路的蛇,抱起死僵了的妈后姑娘。四周盘绕着的毒蛇纷纷给他让路。
这母女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以前朱殷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他猜测,这是蛇群纷纷给她们让路的原因。于是,他一一取出母女大耳洞里塞着的叶卷来;一闻,却并不香。展开叶卷,那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他惊异地把这刻有蝌蚪文的叶片藏在袖子里,把那些官兵的尸体扛出来抛在草丛里,满怀敬意地把母女的尸首安置在吊脚楼里,点燃了吊脚楼。
“让这妈后母女的精魂,按她们的习俗飞升天界吧!”
夜露濡湿了朱殷褴褛的长衫。他躺在蛇虫较少的河滩上,枕着星月长河的臂弯入眠。
一大早,朱殷跑回燃烧着余烬的沟箐里,找寻那些官兵们遗留的刀具。他看见那些官兵的尸体,已经被难以计数的白蚂蚁,啮食得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蛇族们扎堆在这儿争享蚁虫大餐,几只巨蜥在河岸边吞食一些来不及避让的蛇。
朱殷取了官刀,砍了一些竹子,扎了一个竹排,顺河漂流。凭感觉,顺着大河往南,就能去到普洱府。
远远地,朱殷看见一位妈后老头,在用鹅卵石拦住河水,葺了一道堤坝,留出一个豁口,在豁口出水处放置了一个大竹篓,用竹篓来捕鱼。迤南有许多族群的人,都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捕鱼。竹篓里倒插着竹簧片,小鱼可以轻易溜走,大鱼却进得去出不来。
朱殷担心妈后老头误会他是官兵,就把官刀扔下河里,慢慢划着竹排,驶近老头。
老头憨笑着,说着咿呀鸟语;并拿出许多涂满调料的烤鱼给朱殷吃。朱殷发现老头身上也有那种奇特的香味;而老头并没有穿耳,只在鼻子和舌头上各穿了一枚银环。会不会是他们满身的纹绣所散发出来的香味,使他们能够和各种蛇虫共生共存呢?
朱殷想要询问出底细来,就指了指盘踞在树上的蛇,作出害怕的样子来。
老头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朱殷的意思。他让朱殷在一个用茅草搭成的凉棚里休息;自己独自背上一个小竹篓,手持一根长长的铁杈,沿河边去叉捕一种会喷射毒液的蟾蜍。
朱殷很小的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捉一些蟾蜍来玩耍,称它们为“瘴气肚”;并常常念叨“瘴气肚,越敲越鼓。”因为不停地用小棍敲打蟾蜍的肚子,它的肚子就会越来越鼓胀,鼓胀到一定程度,就会从它的背上喷射出一种白色有毒的浆液来。要是不小心让这样的毒液溅到眼睛里去,就会变成瞎子。这蟾蜍的毒液,可以治蛇毒。把晒干了的毒汁藏在身上,闻到气味的蛇虫都不敢靠近。
朱殷美滋滋地在凉棚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那老头已经趴在竹排上死去了。
原来老头用铁杈捕获了一只吞下过一条毒蛇的大蟾蜍,放在背上的小竹篓里。毒蛇顺着蟾蜍背上那被叉开的洞眼钻了出来,死死咬住老头的后背;蛇身的后半部分还留在蟾蜍的肚子里。老头满身纹绣着的巫符,并没有让老头逃过水怪妖崇的灾劫;可为什么妈后寨子里的女祭司们,总是相信,这样的巫符能让这个喜爱傍水而居的族群远离灾祸、亲近福祉呢?
朱殷极度伤感,他想要把老头乌黑的尸身挪放到凉棚里火葬;可一碰触老头的肌肤,被碰触过的地方就会脱下一层皮,里面流出乌黑的浓水。这里的蛇如此剧毒,可妈后人宁愿与毒蛇同居一域;也要远离官府,不愿意接受官府的控制。朱殷似乎明白了,妈后女子之所以喜爱与不同族群的男子邪淫;是因为她们想要更快地繁育出更多的子嗣,来应对种种灾害和战争;她们以这种最古老的方式来延续种族血脉。
朱殷背着妈后老头遗留下来的干鱼,在河面上漂流了好多天。一听到马铃声从悬崖上的树丛里传来,他激动地长喝:“喔--嚯--嚯--嚯--嚯!”
远走异乡的赶马哥们,都有一种自发的互助精神。崖上也传来了赶马哥们的回应,还用藤条把他拉了上来。
这是一队由江西茶商雇佣的马帮,只有二十多赶马哥,百来匹马。听说朱殷就是朱家大马帮的东家,赶马哥们对他很客气。江西客商名叫游四方,很热情,和他兄弟相称;还把自己备用的袍服送给朱殷,让朱殷换下已经破烂不堪的旧衣服。
朱殷正在树丛里换衣服,见远处有几个人骑马赶来。那几个人虽然是师镖打扮;却训练有素,行动整齐划一,象是官兵。朱殷忙穿好衣服,跳了出来,对游四方说:“游兄,如果有人问起我来,就说没见过,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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