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驿这个茶马古镇,总会在幽冥的夜里沉沉睡去,只剩下夜虫低鸣;可当夜虫们也都不敢乱鸣的时候,就说明有些危险的事情要发生。
小子英已经长到十岁了,可总爱尿床。桂花娘娘在起来给她换床单的时候,发现老干草那富有节奏的鼾声嘎然而止;院子里还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
桂花娘娘手里攥了一把杀猪刀,到院子里察看动静。
月华把一层银霜铺洒在院落,使院子里栩栩生辉。桂花娘娘的手,抚过木碓的碓头。她感觉手上粘了些粘粘乎乎的东西,是血!
她确信,马槽后面躺着的,似乎还在微微蹙动的黑影,就是老干草的尸身。
十年来,经过桂花娘娘和小老伟的苦心经营,“常来马栈”扩大了好几倍,成了“常来客栈”。常来客栈不但可以同时落宿好几个大马帮;连官吏邮差、商客僧侣、贩夫走卒,都可以在这里享受到干净的客房和美味的菜肴。而一直蹲守在大门口的老干草,则是过客们可以安然入驻的最好保障。
谁会和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过不去呢?
黑暗中传来一个男子的粗吼:“快回去!这里没你的事,在抓逃犯呢!”
“哎哟!怎么敢妨碍差爷办理公务呢!只是我们家的老干草呀!一辈子没娶婆娘没儿没女,每逢天阴下雨,关节就疼痛,还常年患有肺痨病。你说他这么艰难地活到七十多岁,容易吗?是哪个缺德鬼,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送他上路了?差爷们可得为我办理办理这桩公务哪!”桂花娘娘边说边迈着碎步,扭着腰肢,朝暗处的那个黑影靠了过去。
“再敢声张,连你也……”
那个黑影的话还没说完,桂花娘娘的杀猪刀已经出手,把他的前胸后背刺了个对穿。
另一个躲在暗处的黑影,用惊愕的口吻说:“你敢杀人?”
桂花娘娘并没有停下手脚。她抬起腿,朝被她刺中的黑影蹬去,拔回了刀,反手一撩,削下另一黑影的脑袋。
顿时,鲜血在院落里狂溅横流。
天上的月亮不会说话;如果月亮会说话,它也会高声尖叫,不再敢满怀激情地把月华铺洒在人间的每个院落。
还在打鼾沉睡的小老伟,被桂花娘娘轻轻推醒。
“哥,我杀了人!”
“杀了人?杀了什么人?”小老伟跟着桂花娘娘到了院子里。
“有两个蹲伏在院子里抓逃犯的官差,杀了老干草。我气不过,就宰了他们。”
借着月光,小老伟仔细辨认了一下:“这哪是什么官差,是两位军爷。”
“你别管他们是官差还是军爷。如今我杀了人,可怎么办呀?”桂花娘娘满脸焦愁。
“还能怎么办?我把这两头猪扛到厨房里去,给你炼油!啧啧啧!这吃皇粮的人,满肚子的肥油,浪费了可惜!”小老伟满不在乎。
“这满院子的血渍该怎么办呀?就是杀头猪也没这么多血!”
小老伟突然计上心头:“杀猪?对!我再去猪圈里抓一头猪来杀。明早客人们醒了,看见这么多血,也不会怀疑。”
桂花娘娘找来被褥席垫,给老干草装殓完毕,抬到后院置放起来;而后到厨房里,割那两位军爷的尸身炼油。
小子英迷迷糊糊地醒来,站在院子里看。她见老伟舅舅拖来一头猪,正攥了刀要杀;那猪却一下子挣脱了,满院子乱跑。小子英害怕那乱跑的猪会撞倒自己,就跑到楼上俯身朝下看。
小老伟满院子追着猪跑。那猪拱开虚掩的大门,蹿了出去。他才发觉大门一直都没有关好,后悔不已。
门外传来那只猪悲惨的嚎叫。一个彝人壮汉揪着猪耳朵,把猪拖进了院子里,问小老伟:“要杀猪是吧?”
小老伟疑惑地点了点头。
“打一盆血旺水来。”
小老伟忙跑到厨房里,打了一盆冷水,放了些盐巴在水里,端了出来。
那彝汉一手揪着猪耳,把猪甩起,按压在院子里的石磨上,单腿跪住;另一只手夺过小老伟手中的杀猪刀,照猪胸使劲捅进去,一按刀把。猪血哗啦哗啦,全部流到血旺盆里。那猪没哼几声就哑了,蹬着腿作出最后的挣扎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小老伟盯着这手脚麻利的彝汉发呆。
桂花娘娘跑了出来,关紧大门,问那彝汉:“镇上蹲守着好多官兵,是在抓你的吧?你还有空在这里杀猪?”
“什么?有官兵?”那彝汉一楞,转身想走。
桂花娘娘一把扯住彝汉:“官兵早就安置好了。你跑不了的,快跟我来!”
那彝汉还在犹豫:“我不想连累你们。”
“我自有办法。”桂花娘娘把那彝汉拖进厨房,让他爬到烟囱上面一个储放杂物的木架上。她安置老彝汉以后,又弄了一些麂子肉干巴和饭团,垫着脚尖塞了进去给他。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桂花娘娘忙去开门。
一个军将带着一伙官兵闯了进来。
见小老伟在剖猪肚,那军将嘶哑着声音问:“半夜三更的杀猪?”
凭这口嘶哑的嗓音,桂花娘娘认出了军官。这军官就是带兵烧杀自久寨子,又抓捕过慧贞老尼的蒋柄堂。
桂花娘娘捺住心里的仇恨,略微镇静了一下,平缓地说:“有一头猪病了,怕传染给别的猪;就连夜杀了。”
蒋柄堂问随行的人:“没有安插军士到这家客栈来吗?”
一随从回答:“每家客栈都安插了人手的,不知道他们溜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一行官军到厅堂里就座,蒋柄堂吩咐:“弄些酒菜来。”
桂花娘娘麻利地给官军上了酒菜。
蒋柄堂边吃着牛肉干巴,边问桂花娘娘:“怎么吃起这牛肉干巴来,感觉是在吃人肉?你不是用人油来炸牛肉干巴给我们吃吧!”
“大人是在开玩笑吧?把牛肉品出人肉的味道来了!大人吃过人肉吗?”
“有没有一个壮实的中年彝人来过这里?”
“有啊!有!每天都有不少的彝人来这里落宿,他们都长得很壮实。大人说的是哪一位?”
蒋柄堂在油灯下展开一幅画像,对桂花娘娘说:“看仔细了,这逃犯是从定远县自久寨子漏网的,曾经谋害过税官的盐匪,名叫勒查。”
“我听说过这事。都十多年了,大人还在为这事费心?”
“我想忘了他,可他却每天都惦记着我,在暗处盯着我,总想找机会来谋害我。”
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官兵迅速冲到院子里,摆好准备擒捕的架势。
蒋柄堂摆摆头,示意桂花娘娘把门打开。
桂花娘娘不情愿地开了门,边开边说:“这个夜里可真不平静,比马锅头起得早的人可真多。”
一伙彝人挤进门来。官兵们立即从四面围抄过来,把刀架在了每一个彝人脖子上,呼喝着:“谁都别动,动者死!”
一名头巾上挽着英雄髻的少年彝人,用彝话制止了试图拔刀抵抗的其他彝人。
官兵举着火把,将来人的脸庞一一照过以后,向蒋柄堂报告说:“大人,没有我们要抓的逃犯。”
蒋柄堂已经看清了那领头的少年,作揖说:“原来是凤氏土司的儿子凤如松,误会了。”
那英武的少年,已经从蒋柄堂嘶哑的嗓音中辨认出他来,还礼说:“大人可真够辛苦的,半夜三更的还要忙着抓人。听说大人已经荣升参将了,不要事事都亲自动手,有些事嘛!是可以交给下属去办理的。您也该享享清福了。”
“命里该辛苦的,没办法。”蒋柄堂边应承着,边邀请凤如松等人进屋。
桂花娘娘和小老伟,忙着把彝人们所乘骑的马匹牵到马厩里饲喂。小子英也回屋睡觉去了。
蒋柄堂一边邀凤如松等人入席,一边说:“凤首领半夜三更的才来投宿;莫非是乘风高月黑的,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凤如松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罗骛部彝人,在历朝历代都是三十七部彝人中最彪捍的部落;要想做什么事情,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么?”
蒋柄堂和凤如松对饮了一盅以后,试探他说:“罗骛部彝人确实个个都是好汉,连首领走夜路,都只带少数几个娃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迤西道上虽然凶险复杂,又有谁敢来招惹罗骛部的人。”
“不敢隐瞒大人,这迤西道上,还确实有不怕死的人。”
“哦!怎么回事?”
“我奉家母之命,到腾越去买些婚聘所用的珠宝;没想到让一群亡命的山匪嗅到了气息,多次找机会对我下手;幸好有朋友及时通报了消息,才得幸免于难。我们昼夜兼程,逃避那群人的追踪,赶到云南驿以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才敢落脚;没想到还巧遇大人,哈哈哈哈!”
蒋柄堂吩咐在一旁伺候的桂花娘娘:“去,多备些酒菜来。”
凤如松说:“先开一间房,给娃子们好好睡上一觉。有官老爷在这里,也不怕那些山匪路霸了。”
蒋柄堂热情地说:“我深知你们彝人的规矩:招待主人的时候,不可冷落了娃子,才能显出诚心来。让他们也和我们一起喝几杯吧!”
凤如松保持一贯的爽朗:“哈哈哈哈!大人,心意我领了。只是我的这些娃子们,一路上为我担惊受怕的,没少劳累。这会儿有大人在,心里塌实了,就让他们补补瞌睡吧!我和大人痛饮到天亮,怎么样?”
“好!”蒋柄堂吩咐其余官兵守住大门。他自己和凤如松推杯问盏,喝了起来。桂花娘娘安排凤如松的随从休息去了。
俩人都是千杯不醉;尤其是凤如松,越喝越来劲:“听说蒋大人不遗余力地追捕一名要犯,是想要从他口中,查问一块五彩宝玉的下落?……还有人说,蒋大人很急切地想要得到这块宝玉,是用来铺垫升官发财之路的。呃……”
蒋柄堂阴沉地说:“呵呵!每一件事情,一旦落入了赶马人的口中,传来传去,就变成了神话故事……”
不知不觉天色发白。
一个起早给马匹钉马掌的马锅头,突然叫了起来:“有人从后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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