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馆里,斗茶活动进入了最紧张的角逐阶段。
昆明人都喜欢给清雅秀致的女子起个可人的绰号,或者直呼她的乳名。一位名叫小咪喳的茶娘缓缓出场,她信手从高高的茶堆上,拈来一片宫廷茶砖:“各位名流请看,这片宫廷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干香陈韵;尤其是这金黄色的芽蕊,丰满雄浑,犹如遒劲的书法笔锋,霸气十足。
她边说边施展茶艺,冲泡宫廷砖。各种茶具在她手里轮番起伏,犹如翻卷自如的波涛水浪。
茶汤的香味在一丝一缕地弥漫开来,犹如风吹荷田,暗送着脉脉荷香。
每位茶客一把茶汤啜入口中,就纷纷称赞这茶爽滑甘甜,味感单一而不失醇和;饮完以后,口腔里所分泌的唾津绵薄悠长。
小咪喳笑容如晖:“这茶就象贵族仕女,处处彰显大家风范。”
另一位出场的茶娘名叫小绿豆,她从茶堆上拣出一坨被竹篾捆扎成南瓜模样的茶。她抽剥开竹壳篾条,发现内层的笋叶片已经黏附在了茶坨的表面。揭开笋叶片,竹篾的馨香伴随着茶的陈香;使在座的每一名茶客,都难以抗拒地想要品味这款茶。
小绿豆轻启皓齿:“这茶显然经历过风霜的洗礼。”
她边说边麻利地撬开茶坨。在沉红透黑的茶块里,已经很难从陈渣中分辨出芽叶的条索来;然而,这茶经小绿豆一冲炮,芽叶条梗却都明晰饱满。茶水一入茶客的口中,那沉积了岁月风尘的陈香陈韵挥之不去,慢慢地从茶客口中沁入身体的每个部位;让人毛孔翕张,两腋生风,似乎就要凌空飞翔而去。
小绿豆婉容倩巧:“这茶看似平常;却每一次冲泡、每一次品饮,都有不同的回味和韵致。”
名叫小石头的茶娘姗姗而来,她在茶堆上千挑万选,选中了一片七子饼茶。打开棉纸以后,她平和地说:“这是攸乐山的七子饼,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茶气薄,味绵甘甜;因经历了久远的岁月而发酵得比较充分,如此而已。”
七子饼茶一冲泡开来,只觉得那悠悠清雅的香气中,似乎隐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松明香;令茶客们不敢不肃然起敬而用心地去捕捉这稍纵即逝的感觉。
“这也没什么。攸乐山的古树茶往往和高山松木混生在一起,相互浸淫;所以茶品中隐含着松明的香味。”小石头象永远莫测深浅的高山湖泊,沉静淡泊。
茶客们一品饮茶汤,不但觉得清香润口;甘甜之气还象一把利锥,穿肠过肚而下;令人如痴如醉,不得不感叹山间灵气的巧绝之妙。
小石头用茶钳挑起冲泡过后的茶叶叶底,展示给众人看。那叶底饱满柔软,茶气已散而松明的香味绵绵犹存。
在一片赞叹声中,小石头带着满意的微笑:“茶道的精髓,在于用心去感悟那平常无其中渐去渐远的真实。”
又一位茶娘小毛桃,从茶堆中抽出一截竹筒剖开。竹筒里压紧了的茶块,象牛肉干巴一样湛红;如风而散的陈香中,却能捕捉到一种飘飘渺渺的烟曛味。
这是一种有缺憾的味道,小毛桃却沉着应对:“站在缅宁州一个名叫勐库的小坝子,能抬头看到雪山。那是一座从极热的瘴毒之乡耸立而起的雪山。雪水沿一条小河汇入小黑江。一叠叠飞瀑悬挂而下的勐库河,用雪水洇灌着许多古茶树。雪山脚下一旦进入采茶季节,就一直飘飞着绵绵雨雾。布朗人采下茶菁以后,用小锅高温炒炙来完成杀青过程。他们揉捻以后,因无法立即晒干,只好把茶放在竹篓里,悬空挂在火塘上,用烟雾慢慢曛干。正是这种缓慢制作干毛茶的过程,使茶品在制作期间就有了充分的发酵期间,往后再经过若干岁月的累积,陈韵陈香就积累得很浓厚。只是茶品始终闷在竹筒内,烟曛之气永远无法散发完。”
茶汤一经小毛桃冲泡出来,淡淡的樟木香味纠结在茶香之中。看起来,茶汤红亮,薄而不醇;可一入口,茶气却凶霸饱满;那有如幽兰一样甘滑爽致的茶韵结在喉部,久久不散;象是少年眼中永远看不清的邻家女孩,能成为永生永世无法释怀的青涩记忆。
小毛桃一直侃侃而谈:“在云南,名山纵横。每一座山,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灵气与脾性;而每一座山上所产的茶,又都值得用不同的方式,去细细辨别其中的独特余韵。有的澹静,有的醇厚,有的暴烈,有的如谜一样难解。即便是同一座山上的茶料,风格也迥然不同。春茶霸气如虹,夏茶飘逸似仙,秋茶底蕴十足。正如‘文无第一’一样;世间没有最好的茶,每一位爱茶的人,都可以根据各自的喜好,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茶,去细细品味其中的真谛。”
小子英象滇池西岸永远睡不醒的美女山,总是耷拉着眼皮。她目光拂过堆满茶品的案头,有如一名瞟着雁归方向,细数赶马哥行程的怨妇。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块四两坨茶上,勇毅而自信地选出那款茶:“各位名流都是知道的,只有灵山才能产出好茶来。地势低矮、气候炎热、雨水充沛的地方,毛茶的产量虽高,茶品的后韵却不足。而地势太高、气候太寒冷太干旱的地方,茶树的养分不足,所产的茶苦涩味较重;必须经过很长的年头,苦涩味才能通过发酵而转化成回甘味。只有地势适中、溪流汇聚、林木葱郁的深山河谷;雾霭可以直接给茶树叶片供给养分,这样的地方才能出好茶。但这样的地方,同一片山坡上,山梁和沟箐所产的茶,在品质和味感上又都有所区别。生长在肥沃沟箐的茶树,养分充足,茶味浓烈;生长在贫瘠山梁上的茶树,养分需要慢慢积累,产茶量小,却茶味清逸。这些地方所产的茶,往往都不能尽如人意。
莽枝山的白昼,氤氲的湿气蒸腾,让箐谷闷热;夜间,呼啸的山风肆虐,使林间酷寒。在这样连续不断的寒热交替下,傲立在风霜雨雾中的古茶树,就能慢慢凝聚它的养分。每一天早晨,阳光会透过雾岚,把薄熙撒在茶树林中;茶林及其其他的混杂林木都浸淫在雾气之中,树叶的叶片可以充分吸收雾霾中的水分;而下午烈日当头的时候,树林已经隐没在了山谷的阴翳之中,不会经受烈日的暴晒;这样的古茶树上采下来的茶菁,制作出来茶品,味清冽、气甘醇;勘称完美。”
她边说边撬开茶坨,用她娴熟的茶艺手法进行冲泡。她那翻弄各种茶具的手,轻灵柔致;时而象在抚摩情人敏感的肌肤,时而又象是在推波卷浪、引流泻洪。
第一次冲泡,是洗去灰尘和杂味。由于古茶树的茶,经历许多岁月之后,结而不散,不出味;所以第二泡是在醒茶。陈香味中所夹杂的腐木气息弥漫开来,让人感受到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本性。第三泡端到茶客们的面前,一入口,陈味幽绝,圆润饱满,象糯米饭的米汤一样粘厚;却又在不经意间滑散而去,象无影的剑客。
第四汤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咽下,象手捧新生胎儿,想尽察它的韵致与雅趣;它却在舌面和牙根生津处渐渐化开,不知不觉地偷渡过喉;消失之后,又在喉部、腋下泛起,勾起饮者的无限依恋。
第五汤还没饮用,如橄榄枝般的香气就已经游移在鼻下。茶汤入口,绵绵生津;舌底缓缓的,如不断涌现细小泡泡的感觉,幽幽不绝;稍一回味,甘韵浑然充斥全身,让人无法从痴痴迷迷的梦境中脱离出来,似乎要被种下永世的符咒。
茶客们一汤接一汤地尽情品饮。那茶韵不但甘润地滑向全身,而且激活了身体的每一部分,让人在各种味觉层次中,由荷香、樟香、兰香、松香里,体味出一种青草掩映在山岚中的迷蒙感受来。
冲泡了二十多次以后,茶渣的叶底依然鲜活而有红泽。小子英用手指轻轻扯断茶底的叶脉,能拉出长长的细丝来。
小子英又在侃侃而言:“都说是茶品如人品。这茶本来藏在灵山的深处,没有人能识得它的真面目。它在迷朦雨雨雾中伸展葳蕤菁华,把坚实的根须深深插入大地,聆听大地炽热的心跳;把自己的幽香和风采隐藏在莽荒的丛林之中,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它在时光里自生自灭。
或许是一场临近清明节的春雨之后,一名勤劳的彝女靠在它的根脚歇息,发现了它;就爬上树,采摘了一些茶菁回家。那彝女非常用心地精挑细选,把初初展开成一芽一叶的鲜叶拣了出来;其余的譬如粗梗和黄叶等,全都舍弃。彝女把拣出的茶菁摊晾在竹席上,使叶面上的水分得到了充分的挥发;同时,也使被摊晾得略显萎软的茶菁,在制作前有了一次微发酵过程。
之后,那彝女用熟练的手法在炒锅里杀青,使得茶条受热均匀,没有爆米花一样的脬梗和黄斑。等杀青过后的茶条适当冷却并显得柔软以后,才进行揉捻。种茶人世时代代的经验总结,使彝女的揉捻手法非常独到;既能让茶汁渗出,而又不让茶汁的浆液完全把茶条包裹;从而使茶香内敛,悠悠醇厚。
这彝女没有让茶条在烈日下一次性爆烤过脆,而是分几次适当晾晒。缓慢晒青以后,叶片卷结,茶品毛料的芽苞银白发亮。制茶人的细心程度,让人叫绝!
世事沧桑,风云变幻,又一批制茶人把古茶树的茶品用蒸汽蒸软以后,压制成形状象窝窝头一样的坨茶。
这坨茶就静静地躺在众多茶品之中,等待着在某个因缘聚会的时刻,有人会用柔情的指尖去触摸它。
如果有爱茶的人识得它、品饮它,它的汤色应该是嫩绿色的,散发着兰草的香味,苦涩之中会泛起腻腻的甘甜;可是没有人会发现它。
经年之后,它或许会被竹篾捆扎着,藏在房梁上、竹篓中、或者是被放置在茶仓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它被马帮驮着越过千山万水,渐渐失去了菁华的容颜,烙上了岁月的印记。此时如果有人冲饮它,它的汤色会是金黄色的,弥漫着橄榄枝一样诱人的清香;它完全没有了苦涩味,只有霸道的茶气,激发爱茶人的口腔分泌甜甜的唾津。可是,没有人会去理会一块埋藏在众多茶品中的不起眼的坨茶。
直到有一天,喜爱捉弄人的命运让它满布灰尘,凝结了岁月的风霜。可它沧桑的容颜,已经难以掩盖从陈红的茶条和金黄灿灿的芽苞里迸发而出的醉人迷香。当有人终于被它的风采所打动的时候,它只会以枣红的汤色和淡雅如霜的甘冽,向人们诉说它最初的甜蜜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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