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感觉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飘了过来,有人用伞给朱丹遮住了恶毒的阳光。
朱丹翻滚起身。
“是多依妹!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伞下,多依妹那比山泉水还要银亮的脸庞,挂满了重逢的喜悦。
他赶紧跑开。他知道自己很臭。
“多依妹,我是你的史拉兹。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多依妹的眼眶里,已经盛不下盈余的泪水;可她仍然在笑。她手里拿着一片柔软的麂子皮,想递给他。
“你别靠近我,我的病会染给你的。”
多依妹终于忍不住辛酸,哽咽起来,把麂子皮扔给了他。
他接过麂子皮。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彝文。
他慢慢地辩读着。从小,多依妹就教他识读这些彝文。
“这是彝人的创世史诗《阿赫西尼摩》,说人是由猴子变来的。猴子学会了用火来烘烤食物以后,就变成了人。”
多依妹欣慰地点了点头。
“多依妹,你让我读这个,是什么意思?”
多依妹指了指远处。那些刚刚还在追逐他的猴子,不停地在枝头飞荡。
朱丹拍了一下脑袋:“我倒忘了,你已经不能说话了;也不能象以前那么凶狠了。呵呵!”
多依妹显然很着急,指了指那些猴子扔下的野果,示意他捡来吃。
“你是说……那些猴子不是厌恶我染脏了它们的水源,而是摘了能够治病的野果子,让我吃下?”
多依妹赶紧点了点头,象是要笑出声来。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彝家人的老祖宗非常聪明。如果得了很难治的怪病,就想办法把病染给羚羊、马鹿、猴子甚至老虎,然后尾随这些病畜,去找到能医治这种病的草药。”
多依妹松了一口气。她举着伞,轻盈地坐到一块大石头上面。野草和她的百褶裙一起在风中翻飞。
朱丹边吃着野果子,边说:“多依妹,你看我多聪明!我听到马帮道上有人传言,说蒋柄堂得到了一块五彩宝玉;我就一直不停地想。我想呢!彝人们找遍了三迤大地,也没有找到蒋柄堂的踪迹。那么他会在哪儿呢?他的那张脸很特别,即便藏身在寺庙道观里面,也很容易被人认出来。他唯一能躲藏的地方,就是军营里面;因为彝人没有办法到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去割走他的人头。可多依妹有的是办法,她让人在马帮道上放话,说蒋柄堂得到了一件希世宝贝。军营里那些见利忘义的官老爷,必然会逼着蒋柄堂交出那块石头。他被逼无奈,就只有离开军营,束手就擒。所以呀!蒋柄堂往什么方向逃窜,我就朝什么方向去追;就一定能见着我的女主人。”
多依妹按猴子扔下来的野果样子,不断采集一些相同的果子来给他吃;又用小刀割开了他脓肿的大腿,塞了一些伤药进去,治好了他的腿伤。
她还常常带他到江边的热泉里泡浴。他身上的痂疤逐渐脱落,头发和眉毛也慢慢长了出来;裂开的兔唇却是无法改变的了。他由一个英俊少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饱受伤残的野性汉子。
有人给多依妹送来了消息,说蒋柄堂已经被提督营的官兵抓获,正准备押送回大理的提督大营。多依妹打算带人去截住官兵,割走蒋柄堂的人头。因为朱丹的身体还很虚弱,带着他很不方便,就要和他告别,让他往北去找寻自家的马帮。等办完了事,多依妹再到藏区去找他。
朱丹砍了一些树枝,割了许多长茅草,在树上搭了一个小棚。他想让多依妹把一切都给他,完全属于他。他要让她了结完仇怨以后,就回到自己身边,永远不再离开自己半步。
多依妹没有拒绝。她怜惜地看着他,疼爱地抚摩着他,柔情地配合着他。她象一颗熟透了的多依果,轻轻一碰,就沉醉地掉落在他期盼已久的怀中。
那个山风一直在长啸的夜晚,他近乎疯狂的激情,让小棚轰然倒塌,野茅草纷纷落下,覆盖了枝桠上两颗纠缠得最紧实的心。
金沙江象一条受惊的巨蟒,从老虎能够纵身跳过的狭窄山峡里蹿出,狂奔而去。由于水急浪高,如果想用木浆或者竹篙把载着马帮的小船划过去;显然很难办到。于是,人们利用两岸的山岩,拉起了一根粗大的钢绳。钢绳上拴了一个大滑轮,一股钢绳通过滑轮系着渡船的头和尾。摆渡时,将系着船尾一端的钢绳放长一些,使船头朝上游倾斜一定的角度。这样,激流冲击船尾的面积较大一些;从而形成一股推力,使渡船昂着头,象箭一样急速地射向岸边。
朱家马帮的人、马和驮子,被一船一船地运向对岸。船下是洪流翻卷的旋涡,滑轮嘶嘶怪叫,两旁的钢绳铮铮鸣响。船头推起的浪花,象一堵又一堵的雪墙,迎头盖脸扑上船头来,刮削着人的脸庞。百来尺的江面,霎时而过,叫人魂惊魄颤。
浪里飞舟,还剩下最后一船,就可以将人马和驮子摆渡完毕。可当船到江心的时候,滑轮却被卡住了。船身翻扑过来,人马被倾倒在洪波巨浪里;驮子被漂浮着冲走,马匹翻滚着朝岸边靠去。一时间,人喊马叫,崖壁回应,险象环生。在江水中挣扎的人挽着手抓紧船帮,而底朝上的小船仍然在浮荡。
已经过渡的朱殷站在岸边,不知所措。江对岸一个人沿钢绳爬了过来,动作敏捷轻巧。他到了江心,滑轮卡住的地方,双手抱紧钢绳,用双脚猛蹬那钢绳。滑轮松动,拖带着船只和抓紧船帮的人,激射到岸边来。
岸边的人把落水的人拖上岸来,翻转船只扶正。那个荡在钢绳上的人也慢慢地爬到了岸边。
朱殷正不知道要怎么样来感谢他,他却含着泪大叫:“大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老三,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朱殷紧紧抱住朱丹,再也不想让他离开自己。
“我本来已经死了,是多依妹让我又活了过来。”
见到朱丹回到了马帮中间,赶马哥们欢呼雀跃。一个赶马哥指着江对岸说:“你们看!”
高高的山梁上,一柱浓烟冲天而起。多依妹手持红练,策马在高坡上来回奔驰;跑出一种奇怪的路线来。
朱殷问朱丹:“多依妹好象是在划一种奇怪的符号?”
朱丹说:“她想给我种下符咒,让我离开她再远,也能循着她的气息找到她。”
“她是去找蒋柄堂?”
“是。真希望她和蒋柄堂都相安无事。”
朱殷大惊:“怎么……?你见过蒋柄堂?”
“我到了隆庆关的时候,是蒋柄堂把土匪要对付我们家马帮的消息告诉了我。我烧了土匪的老窝以后,在浓烟中昏迷了过去,又是蒋柄堂把我扛下了山。”
“多依妹知道这些事吗?”
“我没告诉过她,怕她……怕她知道以后不理我。”
谁也没有想到,茶马古道的这一头,连接着的竟然是一种亘古不变的神秘与苍凉。辽阔旷远的牧场、山岚中连绵起伏的银色山峦、沧桑如老人的怪石、玄混的云色天光,都会轻易地把人带回远古的洪荒时代。如果看见刻着六字箴言的玛尼堆、明净的白塔、招摇的经幡;那就是到了最牵动人心的建塘,就会看到肃穆的松赞林寺。
一幅幅唐卡,悬挂在松赞林寺的佛堂。在绝世的苍莽和万古洪荒之中,藏人的灵魂完成了千千万万次转世轮回;黄灿灿的经桶和弥漫回响的诵经声,会告诉你最遥远最神圣的不死神话。
朱殷不敢再漠视吴唯的悲痛。吴唯在袅袅的青烟里,被夕阳拉长了背影;静默得象一尊苍凉的石像。那么多虔诚的朝圣者里面,就是找不见他母亲的身影。吴唯甚至试着去辨认朝圣者在磕头的时候留下来的陈旧血斑;希望能通过心灵的感应,得知哪一滴发黑的血渍,才是母亲穿越时空的时候留下来的印记。
朱殷拉着他,回到了马帮队伍中来,继续前行。穿越浩瀚高原的马帮道,险峻得很少有人去问津;险峻得只剩下雄健的牦牛和远足的康巴汉子。
为了让吴唯从沉痛与不安中回过神来,朱殷指着远处说:“你瞧!”
牧场上,雨雾迷蒙,烟云翻卷。仙子一样柔美的牧羊女,唱着悠远轻扬、意韵流转的牧歌。连心事重重的吴唯,也被这景致深深打动。他激昂地说:“可惜我听不懂藏话,不知道她在唱些什么。”
朱殷眺望着远方,那被时光风蚀得模糊不清的原野,感慨地说:“阿余命妈倒是在油灯下给我哼唱过这首歌,它叫《强盗歌》。我给你们解释好了。”
“好啊!好啊!”朱丹、温照生等人也都围拢过来,想知道那牧羊女的《强盗歌》里,到底在唱些什么。
谁听我把动人的故事一讲再讲
丽江土司的两个女儿刚要梳妆
玉龙雪山就娇羞地蒙住脸庞
想要打扮成她们的模样
土司家屋后有撩人的铃铛脆响
阿妈问是不是远方来的马帮
阿妹说是晚归的牦牛乱甩铃铛
阿姐听一到铃声就想要放声歌唱
可恶的小猎狗在胡乱嚷嚷
阿妈问是谁爬上我们的楼房
阿姐说雄健的猎鹰停在了屋梁
阿妹总爱打开楼上的木窗眺望
阿姐跟着赶马哥逃往远方
土司老爷率飞骑也追赶不上
强盗趁机掳走了土司家的牛羊
哭喊救命的阿妹为何穿上彩妆
南北分飞的女儿让土司两头瞎忙
雪山上阿妹的歌声不算太悲凉
走失的牲口找回来就成对成双
来年定让土司家金玉满堂
沉寂纯净的蓝天下,是花毯一样铺向远方的原野。猩红色的狼毒花丛、粉红锦簇的杜鹃花团、深褐色的青稞苗地,还有俊洁的白桦林、啾啾鸣叫的漫天云雀、青烟缭绕的木板小屋,和飘带一样弯弯曲曲的溪流,融入了碧光闪闪的湖水中;映照在湖水中的蓝得逼眼的天空、灿烂耀眼的白云、高贵缄默的雪峰和冷峻的雪峰身后闪闪烁烁的星星。这就是雪域圣地那枚最清澈最锃亮的宝石----碧塔海。
站在帐篷外的一个康巴老人,警惕地注视着马帮。朱丹欣喜地上前问他:“大爹,你还记得我吗?”
老人无奈地说:“你是想要回你的麝香吧?”他就是在朱丹割走了麝鹿的卵子以后,大笑着割走鹿鞭的那个老人。
朱丹说:“是我没有本事取走好东西,让你捡了一个便宜。”
老人又在大笑:“哈哈哈哈!如果你知道麝香是长在麝鹿的什么地方,我就把麝香还给你。”
朱丹觉得老人有趣,就笑着说:“有人告诉过我了。麝鹿撒尿的时候,许多螨子、蚊子、冥虫,都会飞来叮咬它的尿口。它撒完尿以后,就收缩尿口,把各种飞虫都包卷在尿道里面。日子久了,飞虫的尸身和麝鹿的分泌液相互融合、发酵,形成了鹿鞭一端鼓鼓囊囊的一个大肉坨。那个肉坨里面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麝香。”
老人奇怪:“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取走麝香,而把它留给了我?”
那是多依妹后来才告诉他的;但当着众人的面,朱丹也不好明说。他胀红了脸说:“当时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取走麝香;不过,现在我可用不着它了,就送给你好了。”
老人有些内疚,说:“在你最想要麝香的时候,我不但没有告诉你取走麝香的方法;还把它拿走了。你弄明白以后,不但没有责怪我;还把它送给了我。看来,你是一个非常诚恳的人,我该送你一样东西才行。”
朱丹诚挚地说:“大爹,我不需要什么东西。我们马帮里头,没有会说藏话的人。你既会说藏话,又会说汉话;要是能和你搭帮前行,会很有意思。”
老人说:“好啊!我正想找一些信得过的朋友,结伙同行。我们藏民把湖水视作最圣洁的东西;所以,你们在宿营的时候,不要跳到湖里去捞鱼来吃。”
“我们不捕捞这里的鱼就是了。”朱丹很高兴。
马帮在镜子一样明亮的湖边扯帐篷扎营。附近的牧民围了过来,热情地送给他们一些牦牛肉;又用鹿茸、麝香、兽皮、干熊掌、藏红花、玛瑙石等山货,和他们交换茶叶。牧区无法种植谷物蔬菜;习惯吃肉饮乳的牧民,只能靠茶叶来解油腻、助消化;不能一日无茶。藏民们还说,给牲口喂一些盐巴和茶叶,能让牲口多长骠、多产奶。
康巴老人告诉朱丹,他名叫索朗吉仁,刚从印度、缅甸返回,要去芒康的盐井,找一位故人。为了表达对朱丹的诚意,他削了一根细细的茅管,插进一头牦牛后腿的血脉里。牛血顺着茅管的一端冒了出来,他让朱丹吮吸那热乎乎的牦牛血。
朱丹心里毛毛的,不敢吸,问他:“索朗吉仁大爹,为什么要让我吸生血?那天在金沙江边,我是迫不得已,才咬开那头麝鹿的血脉的;平时,我可没有这个嗜好。现在回想起来,挺恶心的。”
索朗吉仁说:“小伙子,你就放心地吸吧!你身体很虚弱,就这样在雪原上长途跋涉,会被累死的。这热牦牛血呀!不但能让你抵御寒冷,还能让你尽快恢复元气。”
朱丹只好听他的,吸吮这腥味十足的热牛血。果然觉得吸了以后浑身发热,精神焕发。他不解地问:“索朗吉仁大爹,这牦牛被我吸了血以后,会死吗?如果会,我该赔你钱。”
索朗吉仁越发喜爱朱丹,笑着说:“它不会死的。不过,它今后就不能驮运沉重的货物啦!我的这条牦牛,就一路供你吸血好了;让你有饱满的精力去翻山越岭。”
他俩慢慢朝湖边走去。索朗吉仁说:“我年少的时候,曾经在这条路上杀过很多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从不走这条路。这次回来,路过这里,可能会有人来寻仇。”
“你就放心地和我们一路同行吧!如果有仇家来寻仇,我不会袖手旁观的。”朱丹感觉心情无比舒畅。
正说着,一只高大的黑熊摇摇摆摆地朝他们走来。
朱丹夹了一枚石子在指间,怒说:“这光天华日的,又有许多人在这里;黑熊也敢来!它大概是想来看看我的本事。索朗吉仁大爹,你说,让我打它哪儿,我就打它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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