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一进入石峡,就避开了呼啸的冷风。石峡两侧,挂满了冰棱冰柱。较大的冰柱有腰身那么粗,披泻而下,一直垂到地面。雪地上不时能见到野兽在跳跃,象是熊,又象是豹。
由于没有了风,雪花也飘的少了;四周变得明净透亮起来。山路弯进了一处竹林,竹林侧边是开阔的冰面,依稀可以看见冰面下游动着的小鱼。竹叶上、附着在竹子根部的草苔上,有许多凝成团、结成块,形状象石英水晶的冰花。远远望去,冰花象是在飘忽移动。微风吹来,枝叶上的冰花冰棱相互撞击,叮当脆响。赶马哥和官兵们摘下冰花,捧在手里把玩,似乎忘记了饥饿和疲劳。
马帮转入一个大巨大的岩石坑,坑底怪石嶙峋。坑道的尽头有一个大岩洞,洞里吹出极阴冷的风;洞口的石头夹缝里,有许多小雀的绒毛。甘准站在洞口不敢进去,拉着那彝女等待马帮到来。
温希盛说:“洞里可能有蟒蛇!这些小雀的绒毛,是蟒蛇吞食小雀时,从垂死挣扎的小雀身上抖落下来,顺着风吹卷到洞口来的。”
朱殷想起古茶树下那条潜伏在沼泽潭中的巨蟒来,打了一个寒噤,浑身发抖,牙齿不住地打颤。他对甘准说:“甘大人,彝人有句古话,说是‘千万不可凝视美丽姑娘的眼睛’。你不该受她的蛊惑。”
那彝女愤怒地瞟了朱殷一眼,跺了跺脚,甩开甘准的手,独自走进洞里,霎时不见了。
朱殷和温希盛、甘准商量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往洞里闯。
甘准命一名千总,率一些士兵在队伍的最后面断后;自己和两名千总,与朱殷、温希盛一起,举着火把,领着马帮进洞。
阴惨的冷风扯拽着火苗,火把不时熄灭。洞壁的四周,全是奇形怪状的石笋,阴森恐怖。泉水滴落在石笋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在洞内折返着,循环回响。
找不见那彝女的身影,甘准紧张地大叫:“阿妹!阿妹!”
朱殷问甘准:“她没把她的名字告诉过你吗?”
甘准无奈地说:“她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无论问她什么,她总是摇头。我好不容易才哄得她止住了哭泣。”
温希盛说:“甘大人,你不该在洞内大叫大喊,否则……”话没说完,只听石洞深处有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如连续的雷鸣。
温希盛急对大家喊:“快蒙住马匹的眼睛!”
无数冰雹迎面激射过来,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一时间,人惨叫,马嘶鸣,乱成一团,人人都往石笋后面躲闪。可洞内狭窄,转身不容易。那头白象转身踩死了一匹马,想往后逃走;一整个巨大的身躯却被卡在了石笋缝隙中间,动弹不得。它恼怒地发着飙,喘着粗气,乱蹬乱踹。因为冰雹扑灭了火把,象奴们都不敢靠近它。
冰雹突然而来,倏然而止。赶马哥们重新点燃火把,见大象的肚子,已经被一截从地面上竖起的石笋刺破了;肠肚和烘臭的肠粪流淌了一地,被大象踩成了泥浆。象身仍然卡在石缝中,堵住了后面的马队。
温希盛说:“要把它弄出来,就得敲碎石笋;可一弄出声响,又会招来冰雹。”
象奴一着急,用铁锥猛戳大象的睾丸。大象暴怒,朝后急坐,又朝前猛冲,居然从石缝中脱出身来。因象皮被尖突的岩石划开,它疼痛难忍;象鼻一挥,把甘准身边的一名千总卷起,朝石壁上猛甩。顿时鲜血飞溅。
甘准利剑出鞘,挥剑砍断了象鼻子。但那千总的身躯早已经被甩得血浆飞洒。
大象喷着鲜血,朝甘准猛冲过来。甘准转身飞跑。走在队伍前面的官兵和赶马哥,纷纷往石笋后面躲闪。
大象被喷溅的鲜血眯了眼睛,找不见甘准;就踢开拦住它的马匹,怒吼着,跌跌撞撞朝前面去了。
又是一阵冰雹射来,赶马哥抱住马头,蒙住了马匹的眼睛,躲避着冰雹。许多连续被冰雹砸伤的人,头上冒起了疙瘩。朱殷也被冰雹砸伤,鼻子又在流血。
人们再次点燃火把时,甘准从前面跑了回来。他浑身湿透,冷得哆嗦不止,对朱殷说“我躲在石缝的水里,逃过了大象的追击;却发现水是温热的。”
温希盛说:“这里有好多个叉洞;我们顺着水流走,或许能尽快走出洞外去。”
朱殷说:“对,顺着水流走,就能去到大关河边。”
甘准命跟随他的另一名千总,带一些军士到前面探路。
赶马哥们拴紧了马嘴,都不敢大声说话,默默行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脚底下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有筷子那么长,四处蠕动。
人们急忙用火把,贴着地面驱赶这些怪虫。几名走在前面的官兵,被虫咬伤,惨叫着、痉挛着死去。
洞内没再喷射出冰雹来。
温希盛说:“这叫盲蛇,往往生活在阴暗的山洞里,摸索着找食一些虫子、青蛙、小雀什么的。洞口的那些雀毛,或许是鸟雀被盲蛇吞吃了以后,羽毛随风飘飞到洞口。”
朱殷接口说:“我还纳闷呢!这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蟒蛇呢!”
甘准说:“这盲蛇并不盲,死的都是官兵。”
朱殷说:“甘大人,让官兵们都分散到马帮队伍中间去。”
“不,我必须让马帮平安到达京城,这是我的职责。如果这盲蛇是想要报复的彝人放出来的;那么,我派到前面去探路的那些弟兄都回不来了。”
果然,马队走了好长时间,也找不见赶往前头去的那名千总和和士兵们的身影。
越走越暖和。这支早已经疲惫不堪的队伍,又打起精神来往前走。
前头终于出现一道刺眼的亮光。朱殷一阵欣喜,低声对后面的赶马哥说:“往后传话,告诉大家,已经到了洞口了。”
赶马哥们一个接一个往后传,牵着马加紧了脚步。
甘准吩咐一名士兵:“你留在这里,等郑千总到来以后,让他带些军士到前头来找我。”
朱殷说:“彝人是不会和赶马哥为难的。我和马锅头都会说彝话,让我俩先出洞去,找他们谈谈。”
甘准凄惶地说:“没用的。我和他们有一段仇怨,不是你们前去谈谈就解决得了的。这里是我的葬身之地,我知道他们就在附近;只是怕队伍骚乱,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来。如果有什么不测之祸;你带着马帮先走,找到哨站,让哨站的军官派出人手来护送马队。”
朱殷点了点头。心想,路过彝人区的时候,要是没有官兵护行,或许会更安全一些。
郑千总率十多名士兵赶到队伍前面以后,甘准率官兵,抽出兵刃,警惕地摸索着,出了洞口。
马帮在洞内等待。
不一会儿,郑千总面带笑容回来了:“洞外有一处温泉,大家可以出洞休整一下了。”
出到洞口,冷风却从背后往洞外吹。有一股暖暖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隆隆的水流声震耳欲聋。
一出洞,只见旭日东升,山岚在茂密的丛林里蒸腾不散。石崖一侧,一股粗大的山泉,从悬崖的石缝里迸流而出;象一条巨大的水练,悬空着直落到地面的深潭里。深潭里冒着热雾,一道彩虹自潭里隆起,消失在淡青色的天宇间。
温希盛说:“已经是早晨。不知道我们在洞里走了几天几夜!”
大家疲惫不堪,纷纷和着潭里的热水吃了些干粮。
那垂挂下来的水练寒气逼人;而潭里夹杂着硫磺气味的热气,却把寒水迅速加热,冒出了热气。
那名在前面探路的千总和他的士兵,始终不见踪影;甘准却不敢派人去找。那三名象奴想要回到洞里,去找寻那头受过重伤的大象。甘准让士兵看住他们三人,不让他们去找,也不让他们到处走动;怕生出什么以外来。
朱殷清点了一下队伍,只剩下二十六名马夫,十八匹马,三十六只贡箱。甘准的护卫军,也只剩下一名千总和十六名军士。
马帮身处的地方,是由百仞石壁夹着的一条峡谷。峡谷里林木茂盛,气候炎热。赶马哥们被热得大汗淋漓,纷纷除掉斗笠、脱去蓑衣、羊皮褂、棉衣,跳到热水里洗浴,并给马匹刷洗全身。
甘准不允许军士们摘除军甲,仍然命令官兵们剑拔弩张,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让疲惫的赶马哥和吃饱了青草的马匹躺在草地上小憩。
马帮得到休整以后,继续出发。
朱殷问甘准:“你想起来了吗?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那美貌彝女?”
“没想起来。不过,我倒是想起这个地方来了。”
“什么?”
“从这里往西边走,沿途都不会有什么哨站。要走好几天才能去到吉利铺。”
“这么说,我们走错路了?”
“是那彝女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你曾经在这条峡谷里杀过好多彝人?”
“六年前……”
“六年前?”
“对,就是六年前。那个时候,我是副将郭寿域大人旗下的一名百总。郭大人奉调率我们到永善,去追捕乌蒙山大鬼主禄氏,遭到了彝人的伏击。全军几千名官兵全部遇难,官军的尸首堆码得象山一样高,血污洇红了附近的山川河流……”
“这么说,我们现在在永善县境内?
“没错,就是这里。”甘准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说:“当时我身受重伤,顺河流漂到了盐井渡,被总兵张耀祖大人所率的征剿大军打捞了起来。等我伤愈以后,张大人命我随军作向导。大军一到这里,就开始捕杀这一带的彝人;连娶过彝人做婆娘的、或者祖辈曾经和彝人有过姻亲关系的汉人,都没能幸免于难;只有一些美貌的女子,因为可供军士们淫乱取乐,留得了性命。张大人下令对三万多彝人施行凿颅、批面、剁手、截足、划腹、抽肠、活纰、生竿等等酷刑。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酷刑,在典狱的书籍里都很难查到,令人想起来就毛骨悚然。当时,有几千名藏匿在深箐山林里的彝人,本来想出外自首;后来知道不能幸免于难,都奋身从前面的险崖上跳了下来。”甘准手指前方:“这条长箐有十多里长。可当时的枝桠山石之间,全部挂满了血肉肠肚和零碎的肢体。”
朱殷恐怖地环视着四野:“后来呢?”
“后来还是没有抓到禄氏大鬼主;但她知道,是她自己给族人带来了浩劫;她对着苍天哭哑了喉咙以后,出来自首,希望官兵能停下疯狂报复的脚步。”
“再后来呢?”
“再后来,禄氏大鬼主被押解到省城昆明以后,在牢狱中解下腰带,自缢而死。”
朱殷毛骨悚然,用目光仔细朝两边山野搜寻。树林里,还残存有有卡在树枝枝桠间的森森白骨,使树枝扭曲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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