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总是轻轻漫漫。坝子里,沐浴了细雨过后的麦田,在暗送着微香。竹林深处,一柱柱拔地而起的炊烟,融入了缠在山间的雾霾。悬挂在山腰之间,掩藏在云雾深处的那个小村庄,就是燕子坞。
朱家那些为赶马人默默守侯的女子们,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听到老黄楝树丛中传来悠悠的马铃声。这令女子们渴盼期许的马铃声,总会使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朱家大院忙碌起来,甚至沸腾起来。最愉快的还是那些唧唧喳喳象小鸟一样的孩子们,他们总是飞得最快;只要他们的爷爷、父亲、叔叔、哥哥们能够平安归来,没有把性命落在遥远的夷方,就会给他们带回来一些希奇古怪的小礼品和永远讲不完的动人故事。
而这次,马帮带回来了已经多年失去音信、着彝人装束的三少爷。这令长期卧病在床的朱家主母激动不已。
在阴暗的房间,朱殷和朱丹跪在母亲的泪眼里。老母亲被辛酸揉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儿子。她抚拥着她最心疼的儿子,抽嗒着哭不出声来:“呜呜!……老三,你穿着我们彝人的装束。”
“妈,是好心的彝人一直收养着我。”朱丹怕母亲受不了刺激,不敢细数自己的悲怆经历。
老母亲仔细摩挲着:“你穿着粗糙的火草布衣裳。”
“收养我的彝人老夫妇很穷。”
老母亲熟知彝人的规矩,她的手迅速摸索到朱丹的锁骨上。那里有娃子被鬼主用铁链锁过的陈旧伤痕:“你……这些年来你……成了下贱的娃子!呜呜……!要是你父亲回来,我怎么向他交代?朱家的老三成了娃子,呜呜……!在家堂上跪拜列祖列宗的时候,怎么对朱家和老祖宗说?呜呜……”母亲越哭越伤心。
“妈,您别哭了。再怎么说,老三总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朱殷把泪脸埋在母亲怀里,安慰母亲。
“你二哥呢?他永远回不来了么?”母亲终于止住了哭泣。
“十年前,是蒋柄堂这恶贼,指使短命的吴二,把我二哥害死在龙川河里。呜呜……!”朱丹揩不完辛酸的眼泪。
老母亲揩了揩泪水,沉默了片刻:“我活不了几天了,得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你们哥俩听着,以后不得去找蒋柄堂的麻烦。唉!他也老了,不会再做什么坏事了。”
朱殷惊讶:“妈,您怎么了?这十多年来,我们朱家遭了这么多磨难,不都是他弄出来的吗?”
朱丹愤慨:“这么多年了,我父亲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被他给害死了!”
母亲揩了揩残泪,一脸的无奈:“我们朱家和他,本来就没什么过结,只是一些误会而已。”
朱殷急了:“妈,您是担心民与官斗,会吃亏吧?或许您还不知道,罗婺部彝人逼着官府要蒋柄堂那老贼的人头,官府就把老贼推出来做替死鬼。如今,老贼成了一条丧家犬,只能任人宰割了。”
“赶马哥们传送的消息,比你们的快马要快好多;这些事情我都听说过了。真希望他能逃过这次劫!”母亲固执地仰起头来。
朱丹懵了:“妈,您是不是糊涂了?”
“妈没糊涂。你大哥是蒋柄堂和木棉的血肉,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朱丹大惊:“妈,您说什么呀?……不!不可能的!和我血肉相连的大哥……怎么会……?”
朱殷紧紧抱住母亲:“妈,不可能的。您一直那么疼我……怎么会?妈,您看,我长得多象父亲……马帮世家所该有的优良品性,在我身上一样不缺……我怎么会是那老贼的……不会的!”朱殷怎么也不敢相信。
老母亲搂紧了两个儿子:“这事得从头说起……”
朱殷有些害怕起来:“妈,父亲年少的时候和……和蒋柄堂是一对结拜兄弟。是吗?我都听说过了。蒋柄堂和木棉……和木棉一起逃出丽江的时候,是父亲救了他们。”
老母亲娓娓讲述起来:“是啊!按纳西人的习俗,儿女们可以自由欢爱;可媒娉婚娶,却要象汉人一样,由父母来决定。这样一来,命运就会常常碰碎儿女们那脆弱的情感。好多深深眷恋着、无法自拔的纳西儿女,只有选择双双殉情;用生命的代价,去实现他们相互的诺言。在传说中,殉情的儿女,他们的灵魂可以纠结在一起,去到比天堂还要美妙的‘玉龙第三国’。蒋柄堂哪!他却不是一个屈从于命运的人。他太过自信,总认为自己拥有常人少有的禀赋,可以象驾御烈马一样驾驭自己的命运。在经过精心筹划以后,他和木棉带着一些财宝,冒险逃出了丽江。他梦想着,通过他自身的努力,可以拥有望不到边际的千亩良田,骑快马跑不完的万亩茶山和大路上走不断的庞大马帮。他还要在马帮道上博得人人称道的响亮名声;然后,带着木棉,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把数不清的财宝堆积在土司老爷的家门口;让土司老爷瞪着大眼睛,同意他和木棉的婚事。”
“可后来……后来他和我的父亲一起去腾越倒卖珠宝。是吗?”朱殷急于知道后来的事情。
母亲幽幽地说:“他俩约着一起去‘赌毛玉’。”
朱丹不解:“什么叫做赌毛玉?”
朱殷耐心地给弟弟解释:“好多渴望发财的人,涌到缅甸的猛拱去开挖玉石。他们所开采出来的玉石毛料,又通过马帮运到腾越来加工或出售。在腾越,形成了毛玉的集散地。从各个地方汇聚到腾越来的疯狂商贩,就在腾越交易玉石毛料。客商们在堆成小山的石头面前讨价还价。为了不让价格泄露出去,交易的双方在宽大的袖子里拉着手,掰弄手指来谈定价格;这样,玉石的价格就只有交易的双方才会知道。有的一大块毛石,已经隐约露出了成色;但解开以后,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翡翠,也有可能只是一块不值价的普通石头。当卖毛石的人亮出货色以后,由众多买方来竞价购买。有的买家搭上身家财产,甚至性命;买下毛石以后,就等待着解开毛石的那一刻。如果解开以后是块好玉,买家可以神话般的一夜暴富;如果只是块普通石头,买家就只有自认倒霉。所以,解开毛石的时刻,是判决拥有者命运的时候。”
“那什么是好玉呢?”朱丹还是不解。
朱殷只好又给他解释:“高档的玉石,被称作翡翠。一块翡翠的好坏,取决于种、色、水、底、裂五个方面。‘种’是指玉石的光洁细腻程度,越光洁细腻越好。‘色是指玉石呈现出的红、绿、黄、蓝、春等各种色彩;色彩鲜艳的为上品,色彩暗淡的为下品。‘水’是指玉石的透明程度,越透明越好。‘底’是指夹杂在玉石内部的杂质,会掩盖玉石的水色;底越少越好。‘裂’是指玉石石料的裂纹或者疤痕;裂纹、疤痕越是明显,玉石的品质就越低劣。”
老母亲接着说:“有一块石头,连货主也不敢确定它的真实价值;但石头的表面已经隐约露出一轮极品翡翠的成色来了。俗话说,‘宁看一条线,不看一块面。’好多懂行的人判断,那块毛石里面一定隐藏着不一般的东西。你父亲和蒋柄堂决定,用他俩所带去的全部钱财,让货主开一刀。如果一刀解下去,能够看清毛石里面隐藏着极品翡翠,那他俩所带的钱财就作为定金,订下这块毛玉;等他俩回家变卖家产以后,筹集巨资去论价购买。如果解开以后发现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那他俩所带的钱财和马帮就全部归货主所有了。”
朱殷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去过腾越。在那片弹丸之地,生意人都很守信用;可那是一个象梦一样神秘的地方。有多少如痴如癫的人,倾家荡产,家道沉沦;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笑拥着几世子孙都享用不完的财富离开。”
朱丹急了:“大哥,您别打岔,听妈往下说。”
“那块石头已经被开采出来好多年了,可是没有人有勇气去去解开它。你的父亲和蒋柄堂,在几千人的围观之下,让货主解了一刀。”
“解开以后呢?”朱丹一直在问。
“解开以后,那块玉温润无比,是晶莹剔透的玻璃种,水头好得象是能滴下水珠来,还透着幽幽的荧光,没有萝卜纹杂底和任何裂纹;最出奇的是,它红、绿、黄、蓝、春五色共存,色泽明艳却又毫不杂乱,各种色泽搭配得相得益彰;显出天然巧布的奇工之妙,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丽石头。”
“后来呢?”朱丹瞪大了眼睛。
“那块宝玉的货主,比任何人都疯狂。他把马帮发还给你父亲和蒋柄堂,让他俩回家变卖家产,把所有能筹集到的资财,在限期内驮运到腾越去,向他购买那块宝玉。唉!那个时候你父亲和蒋柄堂都太年轻,不通世故。事实上,自从那块石头解开以后,一些想要得到那块石头的商客,早已经悄悄地谋划,在博南山中埋伏了好几批悍匪。一旦朱家马帮路过博南山,匪徒们会疯狂出动;使他们兄弟错过和货主交割的约定日期,让其他商家可以按惯例买走那块宝玉。”
朱殷想起什么来:“他们在解开那块石头的同时,也开启了邪恶之门。从那以后,一件件饱含着辛酸血泪和阴谋罪恶的事一直在发生。官家的老爷、军伍里的要员、闻讯赶来的商客巨盗、附近的土司酋长、乃至地痞流氓,都纷纷动起心思,抢夺那块宝玉。那块石头的货主,他的家宅在一夜之间被烧得精光,全家二十多口人全部惨死。后来,凡是抢得那块宝玉的人,都遭到了财富的诅咒,没有一个人最终逃脱杀身之祸。随着那块石头的一次次易手,每一个拥有它的人都会遭受无端劫难。那是一块带着恶咒来到世间的石头。”
“大哥,您是怎么知道的?”朱丹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