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笑,可是风干了的泪痕,绷紧了她的脸。她轻蔑地说:“那不是豹子,是圣灵的‘倮倮’。每次我们寨子里举行庆典活动的时候,它们都会循着牛羊肉的香味,来和我们彝人一起享受美味。我常常用牛肚和牛骨来喂养它们。”
“真的是老虎吗?妈妈和我说过,彝人善于豢养猛虎,还给老虎起了一个很尊贵的称呼,叫‘倮倮’。”他惊魂未定。
那老虎喉咙里低啸着,似乎很愤怒。
多依妹象是见到了老朋友,掰开小男孩紧拽着的手,朝老虎奔了过去。她抚摩着老虎的面颊,叽唧咕咕地说了些耳语。那老虎渐渐地对她没有了敌意,转回身,领着她朝前走。
他惊慌地跟在她身后。
一只幼虎,被搜山的官兵用箭射中了后腿,躺在草丛里呜咽。
她单腿跪住幼虎的虎头,让它无法挣扎;用一只手按住它受伤的后腿,另一只手拔出了箭镞。
母虎心疼地吮舔着幼虎腿伤上的血渍。
她抱起幼虎,骑坐在母虎背上;呼喝着母虎,让它顺山道下山;又回头对他说:“死娃子,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他已经饿得很厉害了,只好抖抖索索地跟着母虎的脚步下山;可嘴里还是倔强地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做你的娃子。”
树林里骤然亮起一排排火把。一支支利箭朝两个孩子和老虎射来。
他以为遇上了土匪,非常害怕,紧紧地跟随在猛虎身后,往山下狂奔。后面的人叫嚣着追了过来,火把的亮光照得山谷通明。
一座庵堂,静静地矗立在山脚的路口。佛堂里摇曳着温暖的灯光。
“是妙觉庵!”他来过那庵堂。
来到庵前,多依妹跳下虎背,留恋地抚摩着母虎说:“倮倮,你快些走吧!要不然,你会吓着慧贞师傅的。你别担心你的崽子,慧贞师傅那儿有些药,她能治好小崽子的腿伤。”
母虎似乎能听得懂她的话,顺从地钻进了附近的林子里去了。
多依妹抱着受伤的幼虎,拼命地敲打庵门。
门开了,一个老尼姑惊讶地把他俩让进门里,关上门,问他俩:“多依妹、朱丹,你们两个淘气的小娃娃,怎么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后面追着你们的,是土匪吗?”
多依妹把幼虎塞在老尼姑的怀里,急切地说:“他们不是土匪,是比土匪还要残忍的官兵。慧贞师傅,给这只小崽子上点药吧!有吃的没有?”
慧贞老尼一边小心地接过虎崽,一边应道:“有!有!有!在甄子里有冷饭呢!等会儿,我给你们热一下再吃。唉!这两个小娃娃,一定是饿得很惨了!官兵为什么会追你们呢?”
多依妹和朱丹没有理她,一起跑到灶房里,扳倒甄子舀饭。朱丹贪婪地抠出了大坨大坨的冷饭,往嘴里塞。多依妹却把冷饭捏成饭团,揣在花围巾里。她看看装在围巾里的饭团差不多够了,就拉起朱丹跑到后院,打开后门往外跑。
朱丹一边挣扎一边撕心裂肺地叫:“我不走,我还没吃饱呢!官兵又不会抓我,我为什么要跑?我才不想做你的娃子呢!放开我,快放开我!”但他奈不住多依妹的强拉硬拽,和多依妹一起消失在黑暗中了。
慧贞老尼姑正在给那虎崽上药,听到朱丹叫喊,忙抱着虎崽子追到后院,大叫:“你们两个小娃娃,要到哪里去?后面是豹子箐,有好多会吃人的恶豹。你们别走啊!快回来!”
可是黑暗中,已经找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只看见不少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游移;那是恶豹的凶目在闪光。
前门有许多官兵,举着火把,叫吼着敲门。老尼姑只好关了后门,去开前门。
许多官兵涌了进来,满庵堂翻找孩子的踪影。老尼姑无奈地问:“官老爷在找什么呢!”
蒋把总质问她:“那盐匪呢?人呢?跑到哪儿去了?快说!”
“官老爷,是两个小娃娃,怎么会是盐匪呢?”
蒋把总一把抓过慧贞怀里抱着的虎崽,摔在地上,跺了几脚。虎崽“吱吱”地惨叫着,仍然没死,无力地用爪子抓着地面。老尼姑连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着佛咒。
“这是那彝匪交给你的吗?人到哪儿去了?快说!”蒋把总仍然在咆哮。
“都是小娃娃,还能跑到哪儿去呢?到豹子箐里喂豹子去了。”老尼姑眯闭着的双眼,渗出了泪花。
官兵们搜遍了庵堂,也没有找到人。
蒋把总恼怒无比,指着老尼姑说:“我听人说,这定远县来了一个举止不凡的尼姑一到定远,她的美色就成了贩夫走卒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从嫩白的手腕上,脱下来一个玉镯头,就让人建盖起了一座庵堂。她还巧舌如簧,蛊惑定远县的民众,成了她忠实的信徒。”
老尼姑凛然:“官老爷,说话要有根据!”
蒋把总猛地抽了慧贞一马鞭,一脚把慧贞踢倒:“藏匿盐匪就是证据。来人!给我把她吊起来!”
官兵把老尼姑的双手扭在背后,用牛皮条绑住,反吊在大殿的横梁上,又在她的后背上压了两块葺墙用的青砖条石。她整个的身子都悬在空中,两只肩头被扭得脱了榫臼,遭受了一整夜的鞭打和讯问。
官兵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两个小孩子,竟然敢在漆黑的夜里,往豹子箐方向跑去。别说是黑夜;就是白天,再壮实的汉子,只要往豹子箐方向看上一眼,也会吓得嘴唇发紫。
那夜,大殿内从来不动声色的佛爷爷也流泪了。
第二天,老尼姑被装在囚车里,押送到了县城。
定远县得到消息的信徒们,都哭嚎着涌到县城,想要为老尼姑申冤。
这件事惊动了燕子坞朱家;因为朱家的老老小小,都是老尼姑的忠实信徒。
朱家的主母总是永不停歇地在咳嗽;每次孩子们出门前,她总是用断断续续的沙音,喋喋不休地叮嘱。
大少爷朱殷,恭恭敬敬地听着母亲唠叨:“大儿,你快去县城,去求求父母官大人去。慧贞师傅是一位尤婆尼,什么坏事也不会做的。怎么能让她遭这样的罪呢?你父亲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是什么事了?还有老二、老三,这两个总长不大的小东西呀!让他们到黑盐井去联系今年运盐的事,他们跑到哪儿去了呢?这两个淘气的小东西呀!就是贪玩!”
“妈,您别担心。官字两张口,不就是想要些钱吗?他们想要多少我都给。再说了,慧贞师傅和定远县的各大家族都有些交情,每一家都会愿意为她出些钱的。父亲可不用您担心,他会在我们家的马帮出发之前,赶回来的。我这就去县城,说不定还能在县城里遇到二弟三弟呢!他们呀!就爱往热闹的地方凑。我一碰到他们,就把他们给您带回来。”
大清早的,朱殷告别了母亲,横着骑到一头小毛驴的背上,端着他那用紫竹做烟杆的长烟锅,抽着草烟,悠悠然地往县城出发。
县城附近,迷雾笼罩着一个坝塘。这坝塘名叫校场坝,是明朝屯军的时候,演武操兵的一处开阔平地。
朱殷虽然不到二十岁,却是个打小就在马帮道上闯荡的人;每当危险临近的时候,他总是会有一些异样的感觉。来到校场坝附近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就磕掉烟斗里的残烟渣,在心里嘀咕着:“怪事!难道在自己家门口,也会遇到麻烦事?”
正这样想着,迷雾里蹿出几个蒙面人。
其中一人来得凶猛,趁朱殷闪躲着跳下驴背的工夫,挥刀砍向他所乘骑的小毛驴,把整个驴头都给剁了下来。
朱殷挥舞他的长烟锅,格开朝他劈砍而来的几把利刀,稳稳地站在大路的中央,大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敢来挑我的毛子(抢劫)!”
其中一人说:“知道你是朱家大少爷,有些本事;我们哥几个,就是冲着你来的,来看看你的本事!”
“知道就好!凭你们这点本事,不配和我交手。滚吧!小毛驴不用你们赔了!”
那几个人却不依不饶:“先把脑袋留下再说。”说完就挥舞钢刀朝他四面攻来。
朱殷无依无靠,只好挥舞长烟锅格挡,火星飞溅。他潜移脚步,边格挡边从圈中脱身出来。听到大路上已经有行人在说话,就迈开大步飞逃。
却见前方又围堵过来几个蒙面人。
朱殷正要挥动大烟锅迎斗,不料从路边的豌豆地里跳起一人,挥刀朝他的脖子砍来。他急忙止住步伐,往后仰身。刀刃掠过他的衣领,带着劲风,凉嗖嗖地擦过他的脖子。
朱殷吓了一跳,心想,这几个人不象是来挑毛子的,倒象是专门来取自己性命的!他愤怒到了极点,横下一条心来,抡圆了烟锅,使出真本事,把前来围堵的人打得到处逃躲。他却不能放过那个偷袭他的人,紧紧跟着那个人追。
那人见朱殷不依不饶,忙回身,挥刀砍来。
朱殷早有准备,边格开那人的刀,边起脚踢中那人胳肢窝下面的要害。
那人惨叫着,滩软在地上。朱殷扯开那人脸上蒙着的围巾,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谁。可那人却是用黑锅烟抹过脸的,一时间也看不清楚是谁。
朱殷提着那人的后领,把他拖到校场坝,摔在水里,抄起水抹他的脸。这才看清了,他是南盘山的吴二!这吴二常常和一些江湖上的人在一起鬼混,打劫一些势力弱小的马帮。
朱殷恨恨地说:“你这二流子,为什么要取我性命?”
吴二又冷又怕,哆嗦着说:“大少爷,我不是想取您的性命,只是想挑点毛子,买几匹马,好跟着我的弟弟吴三去走几趟马帮。因为知道您有些本事,不使些阴招怕制服不了您;就下手狠了点儿。您别和我计较,放过我吧!”
朱殷是经常在马帮道上行走的人,只图个出入平安,不想和山匪路霸结仇;见他说得在理,就放过了他,迈开步子朝县城走去。
进了县太爷的府宅,拜见了老太爷以后,还没等他说话,老太爷就问他:“你是为慧贞老尼的事来的吧?你来晚了,她已经被蒋把总押送着,往省城昆明去了。刚才吴家的家主吴连沛,也为老尼姑的事来找过我。你们都来晚了。”
“老父母,慧贞师傅又没有犯下什么不得了的大案,用得着兴师动众地押送到省城里去吗?”
“你是不知道,她本名叫陈玉珍。据说,她是陈圆圆的女儿。”
“青天大老爷,吴三桂反叛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放过他的后代子孙?我爷爷和我说过,圣朝天兵攻下昆明城以后,对盲目追随吴三桂祸乱的民众,还都既往不咎了呢!由于我朝以仁义为本,端掉了土司老爷的官帽,派开明的流官到民族地方进行治理,使各个民族的人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可是,为了抓捕几个盐匪,就把自久寨子杀得一个活口也不留。大老爷,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悲悯之心吗?”
明老爷那昏花的老眼也模糊了:“哎!你是知道的,这盐税啊!在云南省的税课收入中,是重中之重哪!哪个官员都想沾一沾手。自久寨的人,用暗箭射死了五品官衔的黑盐井盐课提举司贵大人。……哎!算了,不和你说了。你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你要记住,你们家有着复杂的背景,所以要学会息隐无为。你可别自作聪明,乱说话,惹祸上身哪!”
朱殷一阵警觉:“老爷,我们家能有什么复杂的背景?”
“你心里明白,你们家的祖宗是从哪里迁来的?”
“我爷爷和我说过,我们家的祖上,是前朝时期,从应天府(今南京)高石坎大坝柳树湾迁来的罪民。”
“可是却有人说,你们家的祖上是前朝皇亲,为了逃避宫闱之祸,才躲到云南定远县来的。前朝盘踞在云南的沐府,一直在替你们家遮掩着一些事情。”
“老爷,这样的传闻您也信?那不是天下所有姓朱的人,都是前朝皇亲了?”
“那我问你,为什么前朝的建文帝朱允汶,要逃往云南来?为什么前朝的永明王朱由榔,也要到云南来祸乱?”
“老太爷,这都是前朝的事了,您扯这些干什么?”
“侄孙哪!念在你爷爷曾经和我有过很深厚的交情,我就告诉你吧!这茶、马、盐和银矿铜矿,都是云南的要政,牵涉着好多人的利益呢!别去碰这些东西,就什么事也不会有;谁要是碰了,就有人能把他们家的根根底底都刨挖出来,重新定罪。你明白了么?”
“谢谢老父母的提醒。”
“你们家的马帮快要出发了,你父亲朱赫然还没有回来?”
“是啊!去年年尾,我们家的马帮回到云南驿;家父让马锅头带着马帮先回来,他自己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正说着,定远县的大鼓被擂得“咚咚”响。县太爷要问案子,朱殷只好告辞出来。他喜欢看热闹,就凑到衙门口去观看。
擂鼓喊冤的是桂花娘娘。她让几个邻亲捆绑着刚刚打劫过朱殷的吴二上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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