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小子英,总喜欢打开后院的小门,摘下一片大青树的树叶,对着原野吹奏一首萦怀的小曲。一簇簇迎风而笑的曼佗罗花,铺向远山,在她目光的尽头,与蓝蓝的天幕相接。
十七年来的风风雨雨,过早地把小子英从懵懂无知中催逼得成熟起来;使她轻盈柔亮,恍如那个弄人不浅的夜里,洇漫枕边的清泪。
她吹完一曲,却发现,一只正要发起攻击的狼,站在了她面前。
恶狼那沉积着沧桑的脸上,有锐利的目光逼视过来。那凌厉的目光,简直能锥扎到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令她寒彻心脾。
小子英只有沉静地和那只狼对视,别无选择。
几天前,临街马掌铺一个三岁的娃娃,被一只狼咬住了喉咙,甩到背上背走了;再也没有寻找到踪迹。
在小子英十七年来的记忆中,每当月光皎洁、山风呼啸的时候,总会有狼群那惨烈的嗥叫声,从山梁那边传过来;令她在妈妈怀里惊悸颤抖。妈妈告诉过她,狼总爱对着银白的月亮,虔诚地干嗥;是因为它们想唤醒封存在时光里的古老记忆。
可十七年来,她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和狼对视。那只狼略略蹲下后腿,即将扑来。而她,一无所措。
在她身后,那个小院里,老伟舅舅象往常一样削着牛皮。七年前的那个早晨,他被残忍的官兵抽去脚筋,再也没能站起来。每天,妈妈把他背到后院,又为他从皮匠铺里抱来一些牛皮、羊皮和麂子皮。这些皮革由盐硝水浸泡过,柔软而没有腥膻味。舅舅用这样的皮革制作一些皮绳、辔头、鞍垫、皮包、皮褂和皮鞋。这些都是赶马哥们最乐意买走的物件。而永不停息的劳作,似乎永远不能缓释舅舅心中的郁闷与悲愤。他制作了精巧的弹弓;每当有飞鸟在墙头、屋顶自由起落的时候;他总爱捡起院子里的小石子,装在弹弓上,射击飞鸟;偶尔也能打下几只来。
老伟舅舅的举动没有任何异常,说明舅舅还没有留意到她的危险处境。她却不能转身,不能有任何举动;否则,很有可能会激发起恶狼的野性来。她嗓子干哑,连惊讶的叫声也无法从喉咙里发出。
妈妈早就出去了;她常常给运到云南驿来的货品寻找买主,或者为寻购货物的买主找货、找驮运的马帮;以此来赚取一个掮客应得的拥金。川流不息的马帮,给客栈带来了无尽的财富;可妈妈总不满足,总不肯停下勤奋的脚步。
或许在这个时刻,经常出现在附近的那个少年,可以让她转危为安。可那少年在哪儿呢?他什么时候能够出现呢?
那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让人看上一眼就忘不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午后。那时,雨水滴落在院外的芭蕉树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她从窗缝里往外看,见那少年站在芭蕉叶下避雨,脸上带着身处异乡的迷茫。她推开窗,让布满木格的窗页为他遮住了雨。少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却被她的美貌惊蛰得浑身哆嗦。
妈妈不但逼着她裹小脚,还从不让她在客栈里抛头露面;尤其是这个少年的出现,更是让妈妈惶恐不安。妈妈粗暴地拉下木窗,销得严严实实的:“不能让这家伙看到你。听说他是省城来的一个破败家族的子弟,带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管家,到镇子上张皮匠家里来投靠亲戚的。这家伙好吃懒做,又害怕蚊虫叮咬,还随时发点少爷的小脾气;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人。”
刀影一闪,芭蕉丛中蹿出了那少年,持刀照那只狼劈去。
原来他一直躲在芭蕉丛里,用心倾听她吹奏小曲。她一阵惊喜。
同时,小子英身后,“嘣”的一声,老伟舅舅的弹弓响起。
少年那把劈向恶狼的钢刀,掉落在地上。狼蹙尔一下,逃走了。少年握着被飞弹击中的手腕,脸憋得通红通红的。
小子英怜惜地捧着少年的手,冲院里喊:“舅舅,你没打中狼,倒打中了他的手。”
舅舅闷声闷气地说:“我打的不是狼。狼永远伤害不了人。伤害得了人的,是人。”
她捡起了他的刀,拥着他进了小院;懒得理舅舅。
他异常紧张,红着脸不敢看她。
她带他上了楼,想要给他上点药。他说不用,紧张地推开她的手。可越是紧张,就越容易出错。他慌乱推搡的手,却触到了她柔软的前胸。她没在意,而他却局促得想往楼下逃。她拖住了他,怎么了也得弄点好吃的东西,来感谢他。她东翻西找。
他痴痴地看着她忙碌的侧影出神。她喜欢他这样。
她用油,炸了一些香喷喷的麂子肉干巴;又找出一些酸多依果,洗好,包在小手帕里;还把玫瑰糖倒进一个大理石做的钵子里。玫瑰糖带玫瑰香味,比蜜还甜;糖汁洇在大理石上,能让大理石凸现出美妙的山水图案来。
“其实我很怕狼。”他恢复了平静,用通红的酸多依果蘸着玫瑰糖来吃。
“你叫什么名字?”
“官唯。你呢?”
“吴子英。”
“这麂子干巴,不是用人油来炸出来的吧?”
“你吃过人肉吗?嘻嘻!”她笑得花枝乱颤。
他无声地倒下。
妈妈撞开了门,扛起他下了楼,把他扔在灶台旁边。
她从来没有这么恼怒过,甚至开始有些恨妈妈。她跟着妈妈下了楼,瞪着妈妈。
妈妈却不理会她的感受,吩咐她:“上去收拾东西,今夜离开这儿。”说完,妈妈就忙着去吩咐伙计们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并出去张罗马车去了。
一缕阳光透过青烟,落在官唯的身上,他象是甜蜜地睡着了。这是一个明净祥和的午后,不是风月黑高的杀人夜。
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灶台旁边:“前些天,朱丹少爷率马帮来住店的时候,告诉过我,臬台司衙门里派出了密探,沿迤西道访查一些官员失踪的情况。”
“我才不管他是谁,我想要他活过来!”她平生第一次对舅舅怒吼,象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她抱起了他,试图弄醒他。
一把利剑朝她刺来。
“不要动她!”官唯猛蹬灶台,把她撞了出去,使她留住了一条性命。
原来官唯一直都醒着,从来不曾昏迷。他突然从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变成了一位稳成持重的官爷:“人都来了吗?”
刚刚挺剑来刺她的,是那个大麻子管家。他手里提着一包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对官唯毕恭毕敬地说:“都来了。这黑店上上下下十多口人,已经全部捆起来了。”
许多官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索着,赶走了前来投店的马帮。众伙计和妈妈都被捆了起来。舅舅被揪出来扔在地上。
“别碰我妈妈!”小子英伸手去抢大麻子手中的剑,被大麻子一脚踹开。
官唯瞪了她一眼:“你最好别动!”
她开始恨官唯,也恨自己这双被裹紧了的小脚。
妈妈倒很镇静,怒视着官唯:“你根本不是什么破落家族的少爷,也不是到张皮匠家里来投靠亲戚的,而是……”
“而是臬台司衙门里派出的差官。你说对了!往迤西道上赴职的官员,失踪了好几个。迟早得追查出其中的原因来。”官唯还在用眼睛四处搜索。
“那些狗官,挺着比猪还要肥胖的大肚子,正好适合炼油!哈哈哈哈!”妈妈异常张狂。
“要是他们不贪恋老板娘的美色,不落足在这家黑店里,也不会落到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官唯打开了大麻子提来的包裹,一棵棵骷髅滚了出来。
妈妈似乎豁了出去:“要不是那些喜欢刨食腐骨的豺狼帮忙,你们永远也找不到这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想到,令迤西道上的贪官污吏们战战兢兢、夜不敢眠的,竟然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官唯揪起趴在地上的舅舅:“所以你们就护着那窝豺狼,让它们吃掉那些遗弃的尸骨,为你们销毁脏证。”
妈妈紧张起来:“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别诬赖别的人。”
官唯指挥虎差们,搜走了客栈的财物,封了门。他们嫌押解舅舅麻烦,只把妈妈和众伙计装在槛车里押走。
妈妈冲着嘶哑哭泣的小子英大叫:“好女儿,谁要是敢欺负你妈妈,你就给他种下阴柔的符咒,让他生不如死!”
小子英倔强地仰起她湿润的脸庞:“妈妈,我知道了!”
那个傍晚的晚霞,象血一样红。好心的马掌铺老板,背起舅舅,拖着小子英;非要把他俩留在自己家里,不让他俩流落街头。
舅舅告诉小子英,如果能到省城去找朱殷老爷,让他帮忙周旋一下,可以让妈妈在狱中少吃些苦头。
小子英没想到,她无意间的一句话,会让她后悔一辈子。
她对舅舅说:“我有本事让妈妈保全性命。”
舅舅说吃不下去饭,想吃烧饵块;她只好到街上去买。舅舅趁马掌铺老板不提防的时候,抓起一把刀来,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舅舅想要让她了无牵挂地去省城,施展自己的本事。
|